第71章

    殷祝想不明白。

    他干爹是正人君子,可在深夜这档子事上,一向是比暴君还要暴君的,说来几次就几次,并且还只算他的数。

    这倒没什么,两情相悦嘛,反正他也不是没有爽到。

    但今晚是他干爹待在宫中的最后一晚,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真就盖着被子纯睡觉吧?

    难不成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得到的总不会被珍惜?

    黑暗中,殷祝默默偏头看向他干爹。

    月光银辉洒落在挺立的鼻背上,眉骨在深邃眼窝处投下浅淡的阴影,宗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殷祝静静望着他干爹那张棱角分明的完美侧脸,不知不觉,竟有些看入神了,心跳的速率也渐渐加快。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藏在被子里的五指。

    “睡觉。”宗策闭着眼睛说。

    “睡不着。”殷祝诚实道。

    “是睡不着,还是不想睡?”宗策睁开眼睛看向他,却在发现殷祝的脸庞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时,呼吸稍稍停滞了一拍。

    殷祝沉默了很久,几度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宗策侧过身来,将他的脑袋揽入怀中,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颈,那动作就像是在捏幼猫一样。

    “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低声道,“若是您实在担心,就派监军来前线吧,策不介意。”

    “不行。”殷祝想也不想地否定了,“派谁过去?监军只会指手画脚碍你的事。”

    “不至于。”宗策失笑道,“策应对监军,还是颇有一套的。”

    话刚说完他就发觉不对,果然,殷祝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应对监军颇有一套?可自打你出征以来,朕好像从未派过监军吧?”

    “……是策失言了。”

    “不,你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失言。”殷祝肯定地说道。

    他太了解他干爹了,像这种随意说出口的话才是认真的,不像从前刚认识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忠良正经,毕恭毕敬。

    “说,怎么回事?”

    殷祝开始逼问,但宗策并不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告诉他,因为那着实不是什么适合在睡前诉说的经历——或许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全部向面前这个人坦白,不过,不是现在。

    因此他只是坚持道:“真的没有。”

    殷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然一把掀起被子。

    在宗策骤缩的瞳孔中,月光下,殷祝披散着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准确的来说,是小腹之上。

    因为怕殷祝跌落,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殷祝纤薄的腰身在雪白亵衣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空荡伶仃,温热柔韧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宗策压下一声已经到嘴边的闷哼,另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了那处穴位上。

    不可以。

    他咬紧牙关地告诫自己。

    殷祝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干爹半天,见宗策除了在他刚坐上去的那一刻稍稍变了脸色外,旁的就再没有任何变化,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难不成,真是被自己上次晕倒给吓出毛病来了?

    “你……”他一只手按在他干爹的胸肌上,努力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询问比较合适。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主要吧,还是看他觉得是大还是小。

    但殷祝扪心自问,哪怕他干爹真不行了,甚至是某日忽然顿悟,觉得这孽根不如斩了干净,他也会支持……好吧,劝肯定是会劝的。

    但是如果他干爹真一心只要当他干爹,那也没办法。

    大不了把他接进宫来养一辈子呗。

    “那个,”殷祝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你明天走之前,让太医先给你看看,怎么样?”

    宗策微微皱眉,看得殷祝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伤害到了他干爹的自尊心——因为说白了还是自己闹的,赶紧改口道:“不看就算了!明早朕亲自给你送行!”

    “陛下为何叫策去看太医?”宗策不解问道。

    “没什么,”殷祝干笑,“最近风寒高发,路上可能中招……哈哈,就当朕什么都没说吧。”

    他懊恼地咬了一下腮帮,觉得还是得再尝试一下。

    殷祝不死心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榻上,长发垂落在宗策的脸颊两侧,漆黑双眸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在骤然昏暗的狭窄空间中,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干爹的双眸,微蹙的眉头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变化的原因。

    犹如混沌初开之际的阴阳二气,两道呼吸和心跳声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黑暗室内,宗策同样无声睁大了双眼。

    他的手掐住了殷祝的腰,五指不自觉地用力,食指和中指正正好好掐在了脊背处的腰窝之上,从指腹间挤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殷祝虽然身形瘦削,但大腿和臀部却颇有肉感,而此时,那紧实光滑的大腿正紧贴着自己的,交叠的身躯仿佛两道绷紧的弓弦,宗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思维在刹那间断弦。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殷祝那分明的锁骨,和在冷光下透着冰白的胸膛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甚至就连那胸膛上受到摩擦而泛起些微颗粒感的凸起,也同样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陛下。”他的嗓音沙哑,掐着自己穴位的手指已经用力到麻木,“您这是,在做什么?”

    殷祝认真打量了他许久,失望地发现,他干爹似乎真的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心理上或许是有的,因为宗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但生理上是真的,完全,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您若是还在意先前策所说的监军一事,”宗策闭了闭眼睛,决定即使用谎言也要尽快结束这场酷刑,甜蜜的酷刑,“策是从同僚那里听来的,同为武将,我们偶尔会交流一些行军作战时的经验。”

    不,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殷祝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干爹不行,可他还行啊!

    思路一转换,犹如豁然开朗。殷祝瞬间兴奋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干爹:“要不,咱们今晚试试,朕在上面?”

    宗策安静地看着他。

    殷祝低下头,怂恿道:“朕会很温柔的,试试嘛。”

    宗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殷祝决定上杀手锏了,他摸了摸自己软成一整块的小腹,又比划了一下宗策硬邦邦的腹肌,忍着羞耻继续劝说道:“你看,你的……那么大,都到朕这里了,朕不也吃下了?朕的大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那么辛苦的,试试吧,一次就好。”

    话音落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掐紧。

    殷祝眼睁睁看着他干爹从颈侧一直联通到额角的青筋,十分欢快地跳动了两下,然后——

    咣当一声巨响。

    他一脸懵逼地被掀翻在了床榻上。

    殷祝呆了数息,随后紧张中又有点儿小激动——难不成,他干爹又被气好了?

    虽然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是喜事一件啊!可喜可贺!

    但宗策在掀翻他之后,只是把脑袋埋在他颈侧,使劲儿喘了两口粗气,用一种让殷祝后背发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然后平心静气地问道:“陛下,可有发带?”

    殷祝还傻乎乎地问道:“要发带做什么?”

    但宗策的眼神已经落在了那幔帐下方飘动的流苏上,扯了扯嘴角道:“看来不必了。”

    又是一炷香。

    月上中天,如水银光倾泻入室。

    宗策注视着身下蜷缩着身子、尚在呜咽抽搐的殷祝,缓缓直起身,伸出沾染着银亮水光的手指,拂去那汗湿的长发,又在那侧身时犹如蝶翼般凸起的肩胛骨上流连。

    他的眼神炙热无比,犹如深海之下滚涌的暗流。

    却偏要做出一副压抑的、波澜不惊的假象。

    殷祝虽然被他一碰就开始发抖,还是身子根本控制不住的哆嗦,但还是在战栗中,努力打开自己,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干爹宽阔的肩臂,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不要走……”他流着生理性的泪水,神智混乱地喃喃着,这是殷祝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清醒时绝不会开口,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袒露出来,“你不在的时候,朕一个人在宫里,真的,很想你……”

    皇宫太大了,他不愿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

    “你留下,朕给你治病,给你你想要的,什么都行,只要你待在朕身边……”

    宗策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又塞进自己怀中,安静地听着殷祝小声说着、抱怨着那些朝里朝外的事情,甚至有些话语中的逻辑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有时他让自己留下,有时又说,大夏战场离不开他。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宗策这才松开了一直掐着自己穴位的手。

    他面无表情地舔去指甲缝中的血迹,动作小心地起身走下床榻,洗手擦干净,又去边上喝了半壶冷茶消火静心。

    他仰头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圆月,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再看到这轮玉盘似的月亮。

    或许下次回来时,他与卢及之间,大夏与北屹之间,便能彻底做一个了断了吧。

    宗策收回视线,目光透过那层叠的帷幕,落在沉眠的殷祝身上,眼神犹如融化在水中的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看上一整晚。

    即使一辈子也无妨。

    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归亭循声抬头,望见汪迁跨过门槛进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汪大人安康。托汪大人和诸位同僚的福,在下适应得很好,汪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咱们太医院这两年是出了名的清闲宝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汪迁笑道。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自从殷祝不去后宫了,太医院一年到头来,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为各位嫔妃娘娘们请平安脉、养身子、做保胎丸等等,就彻底被取消了。

    虽然殷祝从未阻止过她们看太医,但皇帝不来,嫔妃们也没了争宠的动力,除非真有个头疼脑热,否则谁会没事去见太医啊。

    后宫的气氛也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原本瞧不顺眼的对头都能一起坐下来搓麻将吃火锅了,每天姐姐妹妹互相叫着,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归亭进来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

    自打知道他进宫后,他爹就再不肯搭理他了,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对他横鼻子竖眼的。

    还说他肯定会被太医院里那些同僚排挤,因为他是商户出身,哪怕他老爹曾经也做过太医,那也不行,因为宫里是最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因此归亭这段时日一直谨小慎微,面圣那天被殷祝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从此之后自己的日子要难过了。

    但进了太医院后,他却发现大家从上到下都躺得很彻底。

    尤其是面前这位正冲自己笑呵呵的、与每位同僚都关系甚好的陈太医的干儿子,汪迁汪太医,更是把圆滑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办到了极致。

    归亭这边暗自琢磨着,果然,汪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后,终于说出了他这次真正的来意。

    “我和诸位同僚都觉得,你来太医院以来,做事勤恳周到,医术也精湛过人,等明日,就由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奉药吧。”

    归亭在心中暗骂,明知道这几日陛下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犯头疼病,连着几日没睡好,昨天晚上还发了一阵低烧。

    这帮人倒好,平日里上赶着献媚送殷勤,这种时候,倒是记得把他这个新人推出去了。

    但正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只得低头应道:“在下知晓了。不知汪大人可否提点两句,关于在陛下面前究竟该注意什么?”

    “这个……其实只要你按流程办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归亭虚心求教:“何为按流程办事?”

    汪迁从怀中掏出一份药方,交给他,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这里有几分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和为陛下诊脉的结果,抓些药叫太医院熬了送去就行。别的,就不要再多做补充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归亭低头一看,轻声念道:“人参,鲜地黄,白蜜……这是《千金翼方》的琼玉膏?主治虚劳干咳的?”

    汪迁肯定道:“正是,归兄果然才学过硬。”

    归亭继续往下看,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抖着手中的纸张问道:“汪大人,怎么连秋冰饮和青娥丸都有?这些不是用来给嫔妃们驻颜保养吗?”

    “归兄此言差矣,”汪迁说,“驻颜保养只是表面,能反应在表征上,证明它也有调理身体内部机理、增强体质之效用,据我所知,朝中不少官员们也常来求取此物,效果都是肉眼可见的,给陛下服用,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没什么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吃这些补药有益无害;可陛下如今还生着病,太医院却只让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补药,这不是耽误治疗吗?

    归亭抿着唇,许久未曾出声。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汪迁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还摆出一副要与归亭推心置腹的模样与他谈话。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可归兄,放眼普天之下,还有比咱们太医更危险的活计吗?你肯定觉得,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可你救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啊!”

    “陛下又如何?”归亭忍不住反驳道,“若是陛下出了事,那大夏朝堂岂不是更要波澜动荡?前线还在打仗,正是危机关头,陛下自己都知道不能轻易倒下,吾等身为臣子,不为大夏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拖陛下的后腿?”

    “道理是这个道理,”汪迁说道,“可你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地救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人生老病死,乃是天命,陛下乃天帝之子,生死更皆由天定,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大夫可以决定的。”

    “荒谬!”

    归亭再也忍不住下去了,甩袖起身,怒斥道:“不过是不想担责的借口罢了,说得倒是好听!陛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有病不治、有药不开下去,根本用不着被天定,就要被你们这些庸医害死了!”

    怪不得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听到陛下生病的消息,还疑惑陛下年纪轻轻,反复得病总是不好,怎么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还有先前宗大人来明仁堂拜访他父亲时,还特别恳请他不要阻拦自己进宫……

    原来这太医院从上到下,和他父亲讲的,真就一般无二!

    汪迁静静地看着归亭怒不可遏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能如我干爹一般,平安到老么?你知道这十年间,有多少太医因为开错了方子,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吗?”

    归亭冷冷道:“庸医害人,不砍了还更待何时?”

    “庸医,”汪迁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随你好了。”

    “只是,你若是想向陛下告发我等,最好先思考一下,你个人的一面之词,在陛下心中,能不能抵得过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号同僚的分辩。”

    归亭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对汪迁说道:“在下明白抵不过,因此汪大人放心,明日去为陛下诊治时,在下只会说自己该说的话,一心为陛下治病。别的不该说的,在下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汪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头晕应该不会,但犯困可能有,因为药材里有几味的主要功效就是安神,”归亭怕他不答应,还特意补充道,“陛下,长期失眠多梦少觉,容易体虚血虚,万一伤及根本,将来得病就更不好治了。”

    殷祝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要试一试这种新方子。

    “真的不能剂量减半吗?”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但归亭态度很坚决:“真的不行。”

    殷祝和他对视数息,发现归亭虽然紧张得又出了一身汗,手指也在轻微发抖,但眼神倒是十分坚定,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笑道:“看起来你会是个好大夫,至少比那个汪迁强,宗策举荐你进宫,看来是举荐对人了。”

    归亭张了张嘴,目露惊讶。

    “陛下,汪大人的事情,难道您……”知道?

    “什么事,他只给朕开补药的事吗?”殷祝随口道,“朕知道啊。”

    归亭更加震惊道:“那您怎么会允许的?”

    “没办法,矮个子里拔将军吧,”殷祝叹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能坚守本心。换做是别的民间大夫,进太医院第一个月,恐怕就要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皇帝和太医们互相折磨互相选择的后果,殷祝身为后来者,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认,把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换掉,总能找到几个像陈太医那样医术精湛又医品高尚的人。

    可在这个时代,医术都是师父传徒弟,或是父亲传儿子,本就有封闭性,怎么才能验证一个人的医术高超与否?让谁来验证?

    至于医品,那就更难衡量了。

    更何况,还要连续考核几百个医生。

    古代皇帝死亡的两大原因,一个是丹药,一个就是庸医,殷祝已经摒弃了丹药,但庸医这方面,他忙得实在有心无力。

    就像汪迁对归亭说的那样,那些补药他喝了也有些作用,聊胜于无吧,小病就抗,大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归亭为殷祝这样摆烂的心态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

    “您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促道,甚至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涨红,“您的性命,是大夏最贵重的财宝!在您主张与北屹开战之前,边境的百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山河十四郡的百姓又在屹人的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都是因为您一力主战,慧眼识金提拔了宗大人,还有一众将领能臣,大夏如今才会是如此风清气正的模样!前线的军队才能势如破竹一路挺进北屹腹地!”

    “势如破竹……”

    殷祝苦笑起来,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道:“是啊,这么看来,朕确实还是挺有本事的。但今年夏天多地大旱,这才越冬,明年的仗要怎么打,连朕都不知道。”

    “陛下不是已经下令各地州府开仓放粮了吗?”

    殷祝的目光很冷:“朕的旨意是一回事,当地官员怎么做,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是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吗?”

    “朕过几日打算去那几座粮仓看看,你回去后,记得把这则消息传给太医院的诸位同僚。”

    归亭不解:“为何?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朕要的就是惊一惊这些藏在草丛里的蛇,”殷祝敲了敲桌面,不耐地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填满粮仓,总之,朕要看到货真价实的粮草,不然这帮人的脑袋也可以落地了!”

    归亭脊背绷紧,不自觉地为陛下口吻中的森寒杀意而战栗。

    犹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周身,还没有那么强的威慑感。

    不过是短短半年时间,指挥调度一场战争,就让陛下脱变成了如今这样杀伐果断的模样,只是一个淡淡扫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通体发寒。

    只是……

    如此劳心竭力,着实伤神,也伤身啊。

    听到殷祝低低的咳嗽声,和他在和自己谈话时,手上也一直不停的批红沙沙声,归亭轻轻叹了一口气,识趣地准备告退。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他脚步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冲动,偏头回望。

    阳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浮尘。

    袅袅香烟中,纤瘦青年带着些许怠倦的病容,依靠在乌木扶手旁,纤长睫羽低垂着,手中持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亮莹润,犹如一副背景由水墨晕染的工笔画卷。

    虽然头戴金冠,身穿锦绣罗衣,有着这天下最富贵的身份,但归亭看到那投在书柜上单薄的影子,总觉得,他显得十分寂寞。

    ……或许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御书房。

    归亭走后不久,苏成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密信呈给他。

    “陛下,那边又给宗略寄来信了。”

    殷祝头也不抬:“念。”

    苏成德展开密信,念道:“今日与格西相聚,被灌三杯酒,不慎跌入池塘,险些溺死,想起你那时教我洑水,我不屑一顾,如今颇为懊悔。——赠吾友”

    “怎么,他还真把密信当做聊天记录发了?”殷祝被逗笑了,“这卢及,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还用问?”

    殷祝:“宗略当初给他寄去上百封信,他一封未回,现在宗略掌管飞鸟坊的消息传到了北屹,他倒开始上赶着写信了,虽然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企图简直一目了然。”

    苏成德不解:“那您为何还要宋大人装作宗略回信?”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殷祝嗤笑,“他能刺探大夏的情报,我们就不能刺探他们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且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苏成德露出了佩服的眼神:“陛下说的是。”

    但在心里嘀咕:聊斋是什么?

    见殷祝咳嗽得厉害,他又赶忙放下密信,给殷祝倒了杯热水,谁知着急忙慌之下,竟将水洒出了些在那纸上。

    但也因祸得福,透过泅开的水渍,能隐隐从纸上看出几个字来。

    殷祝顾不上喝水,定睛一看。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你是谁?”

    “有意思,”殷祝喃喃道,“看来这卢及的确聪明。”

    宋千帆和宗略的关系,已然算得上亲近,回信时措辞语气也都慎之又慎,居然这样也都被发现了不对,看来这个卢及是相当小心谨慎、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询问写信人的身份?

    殷祝思考了片刻,把那密信交给苏成德:“拿给刑部去查一查,看看他是用了什么方法吧字体隐形又显示的,等查清楚后一并报给宋千帆。”

    “是。”

    殷祝走到书房中悬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仰起头,望着边境线上贴满的大夏旗帜,和那最前线阵地之上、最为醒目的龙旗,静静看了许久。

    每次心烦意乱时,他都会选择看地图上宗策所在的位置。

    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战场上漫天的硝烟尘土,无声的战火交锋。

    和他干爹骑在马上,率领全军冲锋的画面。

    曾经的宗策,历经百战,身名俱裂,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只能独自在凄清月色下,用皲裂的大手抚摸过一座座同袍的墓碑。*

    然后再收拾好心情,整装出发,去未知的战场迎接下一次的惨烈离别。

    前不久,殷祝就梦到了这样的画面。

    他从梦魇中惊醒,然后整整一晚都未能入眠。

    醒来后,他处置的手段比从前更加无情残忍,对待那些敢趁乱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更是毫不留情,杀一儆百。

    因为殷祝知道,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前线拼死官兵们的残忍。

    杀读书人的骂名他来担,就算被史书记载为暴君,那也没关系。

    只要山河十四郡能归复,只要他干爹能好好的凯旋归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殷祝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抵不过心中思念,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几乎身价比金的沉香木匣子里,翻出了那块他干爹送他的香料。

    放在手中把玩良久,但还是舍不得烧。

    最后他叹了口气,重新放回了匣子中,又有些埋怨起他干爹来:

    从前打仗还知道寄信寄礼物报平安,现在战事吃紧,信不寄也就罢了,居然连东西也不寄了,不知道宋姑娘久居深宫里,天天都盼着鸿雁传书吗?

    算啦。

    等下次归太医再来的时候,问问他,年轻男子要是那方面不行,该怎么治吧。

    ……总不能叫宋姑娘守活寡吧。

    作者有话说:

    *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第73章

    “轰——!!!”

    “将军,屹人又开始冲锋了!”

    凄厉号角声中,喊杀声震天,满脸血污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宗策面前,“情报有误!来的绝对不止三万援军!”

    宗策霍然转身,被鲜血浸染的暗红战袍在空中划过凌厉弧度:“暮安关没守住?那城里的反抗军呢?”

    刚从城里逃离的亲兵红着眼眶道:“城墙被炮火轰塌了,当地乡亲们,只逃了一小批,小的也是拼死才逃回来给您报信的。剩下的,都、都被那帮野狗杀了,割了脑袋,在城外筑了京观……”

    “废物!”

    一向好脾气的宗策,也忍不住痛骂起了暮安关的守将。

    虽然暮安关的战略价值不如峦安关重要,但也是夏军在收复山河十四郡中的关键跳板,失去了暮安关,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就要面临两路大军的夹击,等到开春汛期河水暴涨,万一他们决堤引河而下……

    而且这座城池他们刚刚攻下不久,城中住民,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屹人和屹夏混血,这些天来光是镇压城中暴动,就花费了他们不少兵力,损失颇重。

    “下令全军,撤!所有武器粮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直接一把火烧了!”宗策果断做出了决策,“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会写信给陛下说明此事,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走!”

    “是!”

    宗策战败的消息传回新都,震惊朝野上下。

    早朝时间已过了一刻钟,陛下却迟迟未能上殿,大臣们从刚开始的屏息凝神,渐渐也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终于,唐颂忍不住开口询问内宦:“陛下可是今日身体不适?可要取消早朝?”

    内宦垂首:“唐阁老稍等,奴才这就去替诸位大人询问。”

    说完一路小碎步地跑走了,但唐颂紧皱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他扫了一眼身后神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老夫看诸位都很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如趁着陛下没来,先统一一下意见吧。”

    有上面的大佬发话,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意见的朝臣们顿时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发表见解:

    “唐阁老,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是啊,去年秋收大旱,各地本就欠收,粮草供应不上,官兵拿什么打仗?”

    “陛下收复疆土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到民生疾苦啊,不如趁早与北屹和谈,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再做打算。”

    “臣附议!”

    “臣也附议!应当立刻派遣使者,与北屹商谈!”

    殷祝刚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一阵阵要求和谈的呼声,眼神霎时阴沉起来。

    怎么,这是在给他下马威看吗?

    伴驾左右的归亭眼看着殷祝骤然受到刺激,原本苍白的脸颊又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吓得赶紧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枚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叫他含服在舌下。

    一番救治后,殷祝的气才稍微顺了些,勉强恢复到了正常的脸色。

    “陛下,您现在不宜动气,要不今日就别上早朝了吧。”归亭犹豫再三,还是劝道。

    “别的时候可以,但今天,不行。”

    殷祝丢下一句话:“你还有那种药吗?算了,把那瓶子里的都给朕吧。”

    归亭实在忍不住了,怒道:“陛下,您当这是什么,糖丸吗?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还一瓶子都给您,您是当真不想活了?”

    苏成德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忙拼命朝这小子使眼色。

    但当事人压根儿没理会他,倔着一根骨头非要和陛下刚上,半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还口口声声什么“您就算把臣的脑袋砍了,也恕臣不能从命”,简直是胆大包天至极!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竟然没生气,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他现在着实没什么心思也没有力气笑了,“可以,有本事。那你就在殿外候着吧。”

    归亭一怔,望着殷祝大步进殿的背影,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复杂滋味。

    另一边,正殿内。

    “前线的军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了,”殷祝直接免了让大臣们跪安,心平气和地说道,仿佛从没听到方才殿内和谈的呼声一样,“朕打算将暮安关守将按照军法处置,诸位看如何?”

    立刻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陛下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有将领战败便军法处置,岂不是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此言有理,”殷祝说,“但也要分情况。暮安关易守难攻,面对七万大军猛攻,守不住,朕可以接受。”

    “然而守将居然轻易放弃天险之利,莽撞自大,率军出击被诱敌深入,致使天险不攻自破,此为一大罪;”

    “暮安关被敌军攻占后,没有及时传信给下游城池,险些造成我大夏主力被全歼,又为一大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大臣,冷冷道:“如此一来,你觉得此人,难道不该被军法处置吗?”

    “这……”

    那名大臣词穷,就在这时,唐颂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既然如此,也请您一视同仁!”

    “朕何时不一视同仁了?”

    唐颂反问道:“宗策守城不利,弃城而逃,我大夏好不容易收复的一郡又再次落入屹人手中,难道不该治罪吗?”

    殷祝下意识攥紧了龙椅扶手,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昨夜骤闻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他干爹怎么可能败?肯定是有人在谎报军情!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看完了宗策送来的请罪信。

    虽然他干爹在信中详细解释了撤退的原因和后续夺回地盘的种种计划,并恳切表示,陛下不必担忧,自己一定会把失去的城池夺回,但殷祝仍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前世有尹昇和朝中一帮吃里扒外的混账拖后腿,他干爹都没打过败仗;

    可如今皇帝成了他,他却让他干爹的生平多了一笔败绩……

    殷祝越想越难以接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竟咳出了血来,吓得苏成德连夜把归亭从家中床上拖进了宫里。

    归亭诊了半天脉,告诉他这是郁结于心,情志不畅所致,也和他前段时间的劳累分不开,语气十分严肃地告诫他,今后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殷祝显然没心思考虑休息的事情,仍是神思不属地喃喃着“宗策怎么会输”,听得归亭莫名来火。

    他平生最不耐烦这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看在殷祝是皇帝的份上,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尊敬。

    但眼下看到殷祝这副模样,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硬邦邦地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不会的?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输!”

    殷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

    归亭的胆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面对殷祝的询问,他颤着声音回答道:“臣、臣说,有什么不会的……”

    “后面半句!”

    “宗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都会输!”

    这句话说完,殷祝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归亭实在不敢再多问,只好开了些药匆匆告辞。

    后来听苏公公用埋怨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因为他这一句话,在床边坐着发呆了一晚上,整整一宿都没合眼。

    于是又有了今早上朝前,在殿外发生的那一幕。

    眼前唐颂言之凿凿给宗策定罪的话语,再次触动了殷祝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对唐颂道:“宗策撤军在后,暮安关守将犯错再前,宗策乃是被牵连,不得不下令撤退,不然难道要带着我大夏几万军队一起葬送敌手吗?”

    “陛下,宗策麾下乃是我大夏精锐神机营,兵强器利,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唐颂争辩道,“他坐拥强军,却连一丝守城的意图都无,不战而逃!这难道不是畏战吗?”

    殷祝再也忍不住好脾气了,重重一拍扶手,怒斥道:“唐颂,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番话!还畏战,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畏战,包括朕!唯独不可能是宗策!”

    “这些年来,他为大夏打过多少次胜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自从当上江淮总督,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享过几天清福?你自己去翻翻史书,看看这几百年来有没有一个天天待在边境征战的将军,能被人评为‘畏战’这两个字!”

    殷祝一通输出,丝毫没给唐颂这位阁老半点面子。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老不尊大放厥词了。

    整座大殿噤若寒蝉。

    身处殿外的归亭也听到了殷祝的咆哮,他心中暗道祖宗哎,您悠着点,别真一个激动晕在文武百官面前了。

    还好,殷祝只觉得自己血压被气高了不少,暂时还没有出现眩晕的感觉。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脸色涨得通红的唐颂,心想放弃一座城池,对于他干爹来说,那种痛苦,绝对比你们在朕面前表演出的痛心疾首要痛苦百倍、千倍。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们,口口声声说着民生疾苦,但又有哪个真正在乎过城外的流民们?

    不过是打着和谈捞钱的如意算盘罢了,谈钱就谈钱,少来给他满口的仁义道德立牌坊。

    殷祝的视线从唐颂身上移开,又对着众大臣道:“你们方才的讨论,朕听了一耳朵。想要和谈的官员有哪些?站出来给朕看看。”

    无人动弹。

    “这就没意思了,”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站出来吧,朕保证不事后算账,说白了,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理由。若是真能说服朕,那岂不是更好?”

    这话一说,顿时朝臣中有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唐颂率先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随后王存犹豫了一下,也向前迈了一步,眼看着两位阁老都做出了表率,后面一群大臣们纷纷跟进,短短几息的时间,大殿上就呼啦啦地站出了一大半人。

    剩下一小部分,成分大概是由武将、北归朝臣和极少部分的保皇党组成。

    但殷祝很快注意到,竟然还有一部分武将,也站在了主和的那一派里。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一紧,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些人都是曾经朝中资历较老的那一批武将。

    自打宗策入朝、殷祝又接连任命了一批年轻新贵后,他们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因此对宗策多有不满。

    当然,殷祝知道他们其实真正不满的人是自己,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但就算他们再不满,殷祝也不敢用他们。

    甚至不贬就不错了。

    包括这次的暮安关守将在内,都是历史上无功无过的那一批人,但事实证明,有时候庸碌和蠢货只有一线之隔,要不是前线实在没人,殷祝也不会同意把他调过去。

    然后就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看到主和派的势力已经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以上,原本主战派中几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犹豫着站了过去。

    宋千帆和老丈人站在相反的阵营之中,心情也颇为沉重。

    在晖城之战后,朝中主战派的势力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而宗将军仅仅只是打了一场败仗……不,甚至都不能说是败仗,因为败仗是暮安关守将打的,他只是被牵连被迫弃城撤军了而已。

    就算是这样,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也在顷刻间倒转了。

    宋千帆想,一方面是因为,人们见不得英雄也会败;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和大夏,都太过于倚重宗将军了。

    陛下几乎是将大夏的国运堵在了他身上,这点宋千帆一直很不赞同,但当他向陛下提出建议时,却得到了殷祝这样的反问——

    “不然呢?”

    “除宗策外,这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将军吗?”

    宋千帆对此无言以对。

    喝兵血、喝民血,欺上瞒下,谎报军情,其实这些都是大夏将领们曾经的通病。

    唯有宗策,从一开始,便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而正是因为宗策开了个好头,哪怕这种事在前线仍有发生,但大部分将领的作风,也已经比从前收敛太多了。

    可这些进步和改变,都即将因为一场并不是由他自己导致的败绩而化为乌有。

    朝中主和派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这和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大臣们都不想打仗,面对满朝文武齐心的抵抗,陛下当真还能坚持下去吗?

    殷祝也知道,该做出决定了。

    旭日东升,熹微晨光引长了众人的影子。

    一道道人影,犹如碑石般立在大殿青砖之上。

    他相信,其中一定有真心希望和谈能带来和平,让百姓不再饱受战乱之苦之人。

    可他们的眼光只能看到现在,读的也是圣贤教化之书,殷祝的目光,却投注在百年甚至千年后的未来,铭刻在他脑海中的,是历史书上那寥寥数语的功过是非。

    他抬起双眸,看着站在最前面几位阁老的眼睛。

    几位老人都保持着缄默,似乎无人敢与他对视,但殷祝知道,他们早已提前商量好了和谈的决议。

    如果自己还要像过去一样,一意孤行,那整个内阁甚至是朝堂,都会瘫痪罢工。

    因为这些朝臣们已经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以此来对付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也就是他,大夏的君主。

    该如何破局?

    殷祝沉默许久,叹息一声。

    他慢慢开口道:“前几日,朕去勘察粮库,一共去了三家,一家失火,一家新粮下压着陈年腐烂的陈粮,还有一家,规模最小,验收了几遍,才勉强合格。”

    “你们总说,打仗不好,叫朕体谅民生疾苦,可朕倒想问问,荒年百姓没得吃,叫你们开仓放丰年囤积的粮,这些粮食,都去哪儿了?不打仗的时候,难道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殷祝用的虽然是疑问的口吻,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他很快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想和平,这没错,可与北屹和谈,无疑是与虎谋皮。”

    “这几场仗打下来,北屹内部的矛盾不必我们大夏少,他们还在加紧建设那几座工坊,若是现在不打,等他们建好了、矛盾没了再打,将来只会死更多的人,也不一定能胜利!”

    唐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对大夏如此没信心?先不说我大夏也在兴建工坊,就是真和谈了,说不定还能再和平百年,届时大夏富裕繁荣,兵强马壮,北屹自愿称臣,拱手交换失地,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殷祝险些被他逗笑:“唐阁老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做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屹人善战,民风彪悍尚武,若再过百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只会是大夏!”

    他大手一挥:“你别跟我说什么寄希望于子孙,因为我们的祖辈也是这么想的!都以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殊不知过不了三代就要被人家灭干净了。”

    “你们在心里骂朕,天下人都骂朕,朕统统不在乎;朕想要的只有八个字,你们给我记好了——”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音波回荡在偌大殿内,就连那根合抱粗的主梁,仿佛都在嗡嗡震动。

    主和派朝臣们集合而成的气势,顷刻间就被压了下去。

    ——凭殷祝一人之力。

    唐颂咬牙道:“所以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听朝中诸位大臣的意见,执意要与北屹继续打下去吗?”

    殷祝看着他:“是,但朕可以给你一个允诺,两年之内,结束这场战争。”

    唐颂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承诺。

    别说他了,在场所有大臣,包括宋千帆在内,都不相信。

    殷祝以手支颐,淡淡道:“朕要御驾亲征。”

    不是合起伙来不让他打仗吗?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那行,就把你们这些人先绑到战车上,由不得你们不打!

    此话一出,顿时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这下也没人顾得上什么主和主战了,都开始劝殷祝不要冲动,国中不能无人等等,急得一脑门汗都出来了。

    但殷祝直接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劝说:“朕意已决。放心,朕会任命太子监国,等下就拟旨封太子。”

    尹英那小子今年还没满十岁,要是被一个十岁小孩篡了位,那他这皇帝也不用干了。

    当然,不排除有人扶持他作为傀儡上位的可能性。

    但第一他可不会当大夏战神,第二这帮心怀不轨或者有能力心怀不轨的家伙,比如誉王啦,唐颂啦,一些大家族的家主们啦,他一个也不会留下。

    统统都给朕滚去伴驾,要死一起死。

    王存皱眉道:“陛下,禁军已经有一万人被调拨去了西南边境,您这次走肯定还要再带一批人伴驾,万一有贼人趁国中空虚,攻打皇城,仅靠这些人马,怎能御敌?”

    相对来说,王存还是比较理智的,劝说的方式也相对委婉一些,但他也并不赞同殷祝御驾亲征的打算。

    殷祝笑道:“不必担心,正好,诸位随朕一起去看看飞鸟坊新出的九星连珠械吧。”

    择日不如撞日,他当机立断地把一群人拉到了飞鸟坊所在的湖畔,又把宗略和一众工匠叫了出来,叫他们给朝臣们现场演示九星连珠械的威力。

    “这是……床弩!?”

    有认识此物的大臣倒抽一口凉气:“床弩竟还能连发?那岂不是比炮火的杀伤力还要可怖?”

    “正是,”宗略点头道,“一旦全力射出,方圆一里之内,敌军必定全军覆没。”

    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望着不远处被削平的山头,有些惋惜地摸了摸那架足有两人高的九星连珠械,叹道:“只可惜,坊中目前只产了这一架,因为陛下觉得它还是有些笨重,不太灵活,工匠们大多在研制另一种武器,大概不久后就能送到前线给兄长使用了。”

    有一名武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九星连珠械,闻言,更是激动不已,连声问道:“那新武器叫什么名字?在战场上有何作用?”

    “先前请陛下赐名,但陛下太忙了,就叫臣自己取一个。”宗略和殷祝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神中默许的肯定,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那张与宗策几分相像的面孔淡淡一笑,神情不卑不亢,“臣便自作主张,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做神火飞鸦。”

    “——所到之处,可灭一城。”

    作者有话说:

    无敌的我又回来了,依旧六千!

    这是生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干爹原来是个普通人[狗头]之前别管怎么心疼,要是采访问他你最想对你干爹说的一句话,那肯定是四个字——[爱心眼]老爷保号!

    第74章

    在九星连珠械和神火飞鸦两大重磅冲击的作用下,那些口口声声“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国中空虚无人”的大臣们终于无话可说了。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

    或许宗策可以,可惜,他现在人并不在新都。

    陛下不惜以身犯险,目的除了要重新掌握朝中话语权外,大约就是为了给宗策正名吧。

    想到这一点,朝中不少大臣简直像是生吞了两斤老陈醋一样,羡慕嫉妒恨得眼睛都要发红了——凭什么?这小子到底凭什么这么好命!?

    要功绩有功绩,要圣恩有圣恩,还长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就问老天爷到底给他关了哪扇窗?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诅咒起来:

    瞧着人模狗样的,说不定私下里不行呢。

    但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想,在殷祝不容置疑的推动下,御驾亲征的决议很快就被敲定下来。

    而在次日伴驾名单公布时,殷祝挑选的名单又再次震惊了整个朝堂。

    “居然没有老夫?”

    这是唐颂,语气十分中带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也没有我。”王存捋着胡须说道,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大阁老都不在名单之内,这大大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原本殷祝给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报名,很多大臣们就是冲着阁老们才会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的。

    倒不是他们不想趁机在陛下面前混个眼熟,实在是难度太高;但阁老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条件嘛,那自然不比新都,毕竟这是去打仗,阁老们总不好把家里的仆人全带上,就算不缺人端茶倒水,润笔起草的人总该缺吧?

    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再趁机送点安神的补品,岂不是赚大了!

    然而陛下公布的这份名单,不仅叫他们的小算盘全部落空,还让很多大臣们心中惊疑不定,留下的担心自己是不是失宠了,没留下的则开始发愁,陛下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不忠。

    但表面上,大家都在恭喜那些有机会伴驾的同僚,互相恭维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场面话:

    “张大人果真深得圣恩呐,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比不得齐大人圣眷正浓。”

    “柳大人也被选中了,哎呀,不愧是陛下登基那年钦点的状元郎啊!”

    柳显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上。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陛下虽然并未贬他的官,但面圣时那冰冷的语气和针刺般的视线,都叫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反复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触怒了陛下,奈何实在想不出缘由,只好加倍小心谨慎做事,倒还因祸得福,避开了祁王的招揽,也在后续的清洗之中得以明哲保身。

    名单公布时,柳显心中狂跳,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翻身的将来。

    陛下既然选了他伴驾,若不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再遇到这等天赐良机,就不知道是在何时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柳显特意叫自家夫人去裁缝铺里给自己量体做了三套新衣,还特别要求一定要显腰细的;又买了两双垫高的靴子,每日以花露沐浴,一次最少要浸泡半个时辰以上。

    他的夫人见状,十分不解:“夫君这是做什么?不是去打仗的吗,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

    “你懂什么,”柳显对着铜镜整理衣冠,轻哼一声,“正是因为战事激烈,一群灰头土脸的大臣之中,唯有仪容仍赫赫端庄之人,才能入的了陛下的法眼。”

    夫人犹豫道:“但我听闻,陛下似乎好男色?”

    “这岂不是更好?”

    柳显拿了把精巧的金剪刀来,对着铜镜仔细地修剪着眉毛,边修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好男色在新都又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就连唐颂那老家伙前不久都在房里收了个男妾呢。”

    夫人吃惊掩唇:“唐阁老不是都快七十岁了吗?”

    “是啊,”柳显直起身,把金剪刀交到她的手中,“只要能受到重用,给陛下当臣当妾,还是当臣妾,又有什么关系?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那宗策命好呢。”

    他还似笑非笑地撇了自家夫人一眼,“放心,等你夫君发达了,肯定有你的好处。”

    面前的贵妇立马露出了一副巧笑嫣兮的模样,还亲手替他整了整衣冠,“那就全仰仗夫君了。对了,我房中还有些脂粉和房中好物,可要给夫君也一起备上?”

    柳显干咳一声。

    “……行,备上吧。”

    殷祝还不知道有一群人已经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自己,自打宣布要御驾亲征后,归亭在他面前就得了一种说话前必要冷笑的毛病。

    “陛下准备何时立太子?”他一开口,就叫苏成德吓得半死,“有些事情可要趁早。”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此举有些莽撞,但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归亭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凉飕飕的冷气,拿着蒲扇给小药炉扇风,“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决定。只是以陛下现在的身体,途中一场小风寒,就可能回不来了。”

    苏成德怒道:“大胆!”

    “好了,”殷祝阻止他,然后对归亭缓声道,“朕明白你的担忧,医者仁心,你是真心为朕考虑的。这一路上,还要你多操心了。”

    归亭坐在板凳上的身子一僵,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陛下这番话堪称掏心掏肺,闻言他赶紧放下蒲扇要跪下谢罪,但被殷祝用眼神制止了。

    “若是朕这趟真回不来了,你就把这封信替朕交给宗策吧。”

    在归亭睁大的双眼中,殷祝把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了过来。

    归亭双手颤抖,这封信仿佛重若千钧,他不敢接也不能接,旁边的苏成德更是直接噗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您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咒自己吗?而且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信给一个太医……奴才替您呸,呸!”

    殷祝笑道:“朕看你后半句才是真正想说的吧?放心,朕不把信给你,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是非之中,归亭他刚来太医院,朝中是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到他的,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属下。”

    一番话说得苏成德脸颊涨红,险些激动得当场晕厥过去。

    “奴才……奴才……”他老泪纵横,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奴才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

    “说的怎么跟嫁人似的。”

    殷祝无奈摇了摇头,把那封信强硬塞到归亭手中,“记得收好,如果朕这次平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烧了吧,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归亭诺诺应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把信件揣进了怀中,正要说话时,鼻尖忽然问道一股焦糊气味——

    “药!”

    看着他着急忙慌扑上去抢救、最后却只能懊恼得全部倒掉的模样,殷祝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又躲过一次。

    从前他觉得太医院开的药苦,但对比之下,才知道那简直就是毛毛雨——归亭给他开的药,光是尝一口就能要人老命!

    一想到今天不用喝苦药,殷祝哼着小曲儿走出宫室,坐上轿子时,觉得自个儿的病都一下子好了大半。

    “父皇。”

    来到宗祠时,尹英已经站在门外乖乖等他了,望向殷祝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激动和紧张,还有一丝掩饰得并不太好的茫然无措。

    显然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了解太子意味着什么,监国又代表着什么。

    殷祝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两位,主动打招呼道:“唐阁老,王阁老,免礼吧。”

    虽然昨日他在早朝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这群老顽固都带到战场上经历一番,但新都这边,不留几个地位和话语权都足够重的人肯定是不行的。

    相比起其他一有机会就要与民争利的世家家主,王存和唐颂这两位,已经算是相当“本分”的了。

    但原因并非是他们心善,而是王唐两家是老牌世家,早已完成了原始积累,没必要在无人监管的短时间内和百姓去争那三瓜俩枣,甚至会为了维持现有秩序,主动帮助他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们一个是忠于家族的未来,一个只忠于自己的前途。

    王存想要的,殷祝给不了,只能委婉通过重用宋千帆来稳住这小老头;但唐颂想要的,殷祝倒是暂时能给,虽然最后他肯定还是要收回去的。

    三人各怀心思,表面都不动声色,只有一个尹英尚在状况外。

    面对这两位心眼加一起比马蜂窝还多的老狐狸,殷祝微微一笑,把自己这个便宜儿子直接推了出去。

    “今日朕册封太子,在列祖列宗前,麻烦两位阁老做个见证。太子年幼,等到出发后,就要靠你们来教导他了。”

    “陛下言重了,教导储君,此乃人臣之本分。”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受册礼教流程,殷祝身子虚,有点儿站不住,就叫人搬了个座位来坐。

    看在陛下难得愿意放权的份上,唐颂和王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没说。

    尹英换上太子服饰后,来到殷祝面前,又喊了一声“父皇”,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很亮,或许是方才接受众人跪拜的体验,让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权力的美妙。

    殷祝看着他,许久后轻声问道:“朕不在新都的日子,知道怎么做好太子吗?”

    尹英:“儿臣一定听两位阁老的话,帮父皇守好后方!”

    殷祝笑了一下,虽然很短暂。

    “有志气就好,”他阖上眼睛,淡淡道,“今天就到这吧,朕乏了。”

    尹英有些失望,刚当上太子,他本想让父皇多看看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穿上九章衮冕呢。

    但看到殷祝苍白的脸色,他还是听话转身,对着唐颂和王存说道:“父皇身体不舒服,两位阁老,就由我……孤来送你们离宫吧。”

    唐颂看着他的眼神是十二分的满意,夸赞道:“太子聪颖懂礼,孝心难能可贵,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大夏的一代明君。”

    王存比他含蓄些,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闭目养神的殷祝,这才对尹英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太子殿下了。”

    他二人来到殷祝面前告辞,殷祝像是睡着了一样,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嗯”声,算是许了他们离开。

    “唐阁老今日颇有些失态啊,”回宫路上,苏成德走在轿旁轻声调侃道,“是见到我大夏后继有人,太高兴了吗?”

    殷祝睁开双眼。

    当皇帝那么久,青年早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便叫苏成德赶紧告罪:“奴才多嘴,不该随便瞎说谤议朝臣的。”

    “朕又没怪你,”殷祝说,“况且,你说的是实话。唐颂今日确实很高兴。”

    能不高兴吗?皇帝要走了,太子又那么小,朝中大小事务全要依仗他,要不是还有个王存,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苏成德不解:“奴才不明白,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新都?万一……”前线继续失利,对君主的声望也会造成巨大影响的。

    殷祝听出了苏成德的未竟之言。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心的掌纹说道:“他想要通过影响太子,掌控太子,借此来掌控大夏朝堂,但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朕说过,这场仗,已经打到尾声了,两年之内,必定见分晓。”

    苏成德偷偷窥视着坐在轿上的殷祝,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了。

    片刻后,他忽然惊觉:

    陛下如今这副目空一切的淡漠神情,竟像极了宗大人刚进宫时的模样。

    后来和陛下相处久了,宗大人渐渐变得比从前要善谈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可分别之后,陛下却渐渐变得不苟言笑起来,方才归太医坐在那儿熬药时,还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很久的呆。

    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苏成德心中默默祈祷。

    陛下和宗大人,都能平安归来。

    第75章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哎呀,就是太医院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快不行了!”

    正要拐过宫道的一名内宦顿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谨慎地靠在墙后倾听起来。

    另一人听到这话,语气怀疑,明显是不怎么相信:“怎么可能呢?陛下不是还要御驾亲征吗,要是真病重,朝堂上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传出动静?”

    “哎呦你不懂,就是因为陛下病的厉害,所以才要故意瞒着嘛。”

    那人故作玄虚道:“你也知道,我姑妈的二表叔的三舅也在宫里干这个,但他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是能在苏公公面前混个眼熟的人物,是这个!他跟我说的消息,那还能有假?”

    “真的假的?”另一人还是有些怀疑,“你这……姑妈的二表叔的三、三舅,是做什么的?”

    那人咳嗽一声,声音也有些尴尬:“给苏公公倒夜壶的。”

    “…………”

    连躲在墙根后面偷听的内宦,也忍不住狠狠抽了下嘴角。

    “总、总之,你别管这活儿体面不体面,你就说算不算眼熟吧!”那人嘴硬道,“我那老舅是在给苏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听到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手里还攥着一把佛珠念念有词,说是在为陛下祈福,他越听越害怕,回来跟我讲,搞不好啊,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可我都看到了,城外那些禁军,都已经列装插旗准备出发了,粮草都装车了呢。”

    “咱们大夏哪一任陛下,继位时不都发誓一定要把山河十四郡收回来吗?带病硬撑着上路,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要是半路上走了,那名头也好听啊。”

    “所、所以是真的吗,太子马上就要继位了?”

    “十有八九。我看呐,最多不超过一年……”

    内宦听得心脏狂跳,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含金量,当即便转身原路返回,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连路上碰见熟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此言当真!?”

    府邸内,唐颂拍案而起。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特意跑来通风报信的内宦,厉声道:“此事关乎国本,你可不能轻易胡说!”

    “千真万确,”内宦跪地,言辞恳切道,“奴才来找阁老前,还特意去太医院打听了一番。”

    唐颂语气急促:“他们是怎么讲的?快说!”

    内宦忙道:“太医院说,说是前几天深夜归太医被急召入宫,这些天连宫门都没出过,一直待在陛下左右,还有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被送入宫内。但陛下却停了太医院每日的补药和诊脉,只让归太医一人为自己诊治。”

    唐颂立刻想起最后一次见殷祝时,对方甚至虚弱到无法站着参加完太子受册,必须要人搬来椅子坐才行,顿时对内宦这番话信了大半。

    “陛下操劳国事,龙体欠安,对外隐瞒身体状况,想必也是为了大夏考虑。”他回过神来,对内宦说道,“可老夫身为阁老,深蒙圣恩,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以后宫中再有什么消息,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官,若消息属实,本官必有重赏。”

    说着,唐颂还当场叫人拿来了一锭金子,亲自上前把那内宦扶起来,将沉甸甸的金子赏给了他。

    那内宦大喜,连连叩首道:“多谢唐阁老!唐阁老忧国忧民,奴才甚为敬佩,必定第一时间替您把消息带到!”

    “嗯,去吧。”

    等内宦走后,唐颂脸上的笑容飞速消隐。

    他独自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眼神闪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手边那卷亲自为太子书写的《颂德经》上,看着上面那未干的墨迹,唇边竟隐隐显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来。

    只是那抹笑隐没在云母屏风后晦暗的重影里,竟透出了些许阴凉的意味。

    *

    “消息传出去了?”

    殷祝坐没坐形,斜靠在床榻的软枕上,捏着一枚蜜饯丢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问道。

    苏成德微微躬身,笑道:“陛下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殷祝哼笑一声,“走之前再给他们填把柴火,朕倒要看看,这些奸臣什么时候会自己跳出来。”

    苏成德敬佩道:“陛下英明。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将计就计。”

    殷祝说得玄乎,但其实真相是,昨天他册封太子时,被那些焚香祭天的大殿熏得头晕,恰好余光注意到两位阁老也一直注意着他这边,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这个装病的主意。

    把原本三分的病吹成七八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最能迷惑人心。

    只是这个计划不免要牵扯到尹英,虽然古人成熟早,但如果可以的话,殷祝还是不希望一个十岁孩子被这场风波牵扯得太深。

    所以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他本该连着那小子一起瞒着,但今天殷祝还特意把尹英叫到面前,告诉对方接下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至于能听懂多少,那就全看尹英自己的造化了。

    殷祝心想,这也是他看在尹氏太祖的面子上,给尹昇直系后代提供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有所思地吃完了蜜饯,殷祝终于觉得嘴里那股苦味终于冲淡了些,叫苏成德打些水来漱口,就准备歇息了。

    这几日他的作息都十分健康,毕竟马上要去打仗,长途跋涉,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现在大夏和北屹打得激烈,朝中反对派的声量也不小,殷祝可不想留一堆烂摊子给他干爹。

    “陛下,”趁着他漱口的功夫,苏成德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您这次去前线御驾亲征,不提前跟宗大人讲一声吗?”

    殷祝撩起头发,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朕咕噜……朕忘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水,忙和苏成德一起手忙脚乱地擦起了下巴和被打湿的衣襟。

    苏成德实在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他委婉提醒:“那陛下是不是应该早些派人去通知宗大人?也好叫宗大人准备好迎驾。”

    “朕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参观的,”殷祝拒绝了,“前线战事不利,朝廷派援军过去支援,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以苏成德对陛下的了解,每次陛下用这种语调讲话,尤其是在提及关于宗大人相关的事情时,那不用问,一定就是心虚了。

    仗着多年来相处的感情和陛下的信任,苏成德斗胆调侃了一句:“陛下,那您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和宗大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了。”

    “笑话!朕是皇帝,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他解释?”殷祝怒而拍床,底气十足,“朕只是平时宠他,关键时候朕敢说一,宗策他就不敢说二,你等着瞧好了!还有赶紧给朕滚蛋,朕要安寝了!”

    苏成德哎了一声,忍着笑圆润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把香炉里的醒神香熄了,叫殷祝能睡个好觉。

    但殷祝躺在床上,却越想越睡不着。

    苏成德的话,倒也不是没有点儿道理。

    同样是去前线,但这次和晖城可不一样。

    晖城不管怎么说,都还算是一直处于大夏掌控内的领土,而他干爹现在已经打到了山河十四郡之内,哪怕驻军之地,也称不上是绝对安全。

    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带着一帮文武大臣跑过去支援……

    殷祝甩了甩脑袋,告诉自己:知道就知道呗,宗策能拿自己怎么着?大不了过去不见他就完事儿了。

    但很快他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见不到他,他干爹肯定会伤心的。

    那就当晚先不见面好了。

    叫他冷静一晚上,这样白天再见就不会太生气了。

    等下,也不对。

    他也没做错事啊,宗策凭什么生他的气?

    殷祝刚要理直气壮,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好像有种说法,一个男人,如果那方面不行了,而且是突然不行了,很容易心理变态。他干爹这半年打仗压力大,神经紧绷,又没有什么发泄的渠道,说不定也会变得暴躁易怒的。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多包容他一下吧。

    毕竟……唉,年纪轻轻的。

    殷祝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甚至还想到了临别前的那一晚,虽然他干爹自尊心强烈,宁可用手帮他也不愿意在下面,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来应该也不是没有机会。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对吧。

    想来想去,最后殷祝还是不太放心,悄咪咪地从床头下面摸出了两个他叫人用木头做成的小筊杯,在床上抛了一次。

    看到结果是圣杯,他安详地躺平睡下了。

    太好了,他干爹说不会生他气。

    但没等过多久,殷祝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等下,他刚才问的是御驾亲征的事儿,还是在上面的事儿来着?

    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宋兄,咱们都相识那么久了,何必还如此客气?”宗略看着他指挥着仆役,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拎东西,不禁叹道,“你也知道,我不良于行,平时不方便走动,再这样,我可就不招待你了。”

    “这不是马上要随陛下御驾亲征,临行前来看看你嘛。”

    宋千帆打了个哈哈,与府上管家寒暄了两句,都不用宗略招呼,便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壶茶,顿顿牛饮了两杯。

    宗略见状不禁摇头,笑道:“牛嚼牡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上门呢。”

    宋千帆丝毫没在意他的评价,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十分熟稔地推着宗略的轮椅溜达出了大门。

    自从宗家搬家后,他现在每次见宗略,都要带着对方在飞鸟湖边上走一走,名义上是帮人散心,但宗略心里门清,宋千帆才是真正需要散心的那位。

    但无论发心如何,沐浴着初春尚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眺望着湖水波光轻荡,和远山之上的一点残雪,两人的心情也不免开阔轻快许多。

    “最近又碰见什么苦差事了?不妨与我说说。”

    走了一段路后,宗略主动出声问道。

    “苦差事谈不上,”宋千帆的语气低落,“就是……唉,陛下让我去调查一桩陈年旧事,但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不是在户部?六部之间人员走动频繁,你去户部或是刑部找找,问问他们管历年卷宗的人,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都找过了,卷宗被人清理过。”

    宗略蹙眉:“是关于什么事?”

    宋千帆停下脚步,站在轮椅边上,良久不答。

    宗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他,脸色也微微变了。

    “陛下要我查的,”宋千帆垂眸道,“正是当年飞鸟坊爆炸一事。”

    宗略呼吸一窒。

    他撇开视线,强笑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种陈年旧案?当年闹得确实挺大,但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宗兄,你应当知道的,”宋千帆打断他,“陛下为何要查,又为何是叫我来查。”

    宗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来之前,我也曾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宗兄你直言相告,”宋千帆诚恳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若是因为此事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那实在太不值当了。”

    他走过来,半跪在宗略面前,神色自如地与宗略对视。

    “宗兄,你觉得呢?”

    宗略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问什么?”

    宋千帆没有说话,只是试探着把手放在了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用眼神征求着他的同意。

    宗略的眼皮轻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手抬到一半,还是缓慢地放了回去。

    于是宋千帆继续在扶手上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刻印。

    那里距离宗略曾经在他和陛下面前展示过的机关蛇卡扣,不过一指之遥。

    和陛下告诉他的一样。

    他一寸寸摸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及赠”两个字。

    宋千帆抬眼看向宗略,这一次,宗略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你们私下里还有联系吗?”宋千帆问他。

    宗略嚅动了一下唇,艰涩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那上一次他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千帆立即问道,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但他其实,并不想用这种质问的口吻同宗略对话。

    虽然他们相识相交,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则命令,但在相处过程中,宋千帆逐渐发现,他与宗略志趣相投,秉性一致,因此也逐渐与对方交心。

    但今日他不顾友人伤痛,执意要剜开对方的伤疤寻求一个答案,或许他们的友谊,从此就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宗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这气氛让宋千帆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良心的谴责在不断煎熬着他,另一方面,陛下的命令,又使得他不得不把宗略作为突破口。

    在此之前,他能查过的地方他都查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可当年的爆炸规模太大,涉及到的工匠大多都已经当场死亡或是重伤,能活到今天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且宋千帆发现,早在祁王之前,这批人似乎就有被秘密处理过。

    当年工坊负责管账的几名账房和分区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被爆炸波及,却在事发后的数年间接连出现意外,有的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有的回了乡下老家从此渺无音讯,还有的被人谋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直接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透过这一件件看似无关联的案件,宋千帆察觉到了当年北屹密探犹如鬼魅般无孔不入的影子,只觉得心中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陛下重视卢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经历与关系网密不可分。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宋千帆都有些不忍心了,本想劝他先缓一缓,但宗略仍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卢及赶来时,正好看见我把他们引到飞鸟坊的中枢里,那里是四方管道汇聚之地,父亲为了铸造神机,还提前在那里囤了一些火药,卢及扑过来想要阻止我,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滴泪水顺着宗略的脸颊滑落。

    他泣不成声道:“我以为,那时天色已晚,工坊中早已无人,却不知道那天正好有一群工匠在连夜检查高炉,爆炸时被当场炸得尸骨无存;我虽被炸飞,却因为被墙体挡住,侥幸只断了一双腿……”

    宋千帆也听得心情沉重。

    “所以后来,卢及帮你顶了罪?”

    宗略默默地流着泪,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以为我要死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但我学过一些医,知道只是腿断了,便安慰他没事,还说是我没想到这爆炸威力这么大,不怪别人。”

    “但卢及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若不是他想要去北屹,我也不会那天晚上去工坊,又正好被那些屹人抓住威胁。”

    “他说,他决定了,要去北屹为我报仇,再把妹妹找回来。”

    “他叫我跟父亲说,这些都是他干的。如果他能回来澄清,那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这罪名,就由他担着。”

    宋千帆不能理解:“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何又要帮助北屹兴建工坊,制造神机?”

    宗略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背叛大夏。”

    宋千帆看着他执拗的模样,虽然不明白铁证如山,宗略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但想想方才他所说的故事,也能体谅几分他的心情。

    只是山高路远,一别经年,曾经的少年热血和满腔复仇之心,究竟能在时光淘沥之下坚持多久,恐怕就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但有一点,宋千帆不能理解。

    他问道:“你这些经历,为何不与你兄长分说?”

    宗略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不告诉兄长,是因为当初那些北屹密探对我大夏工坊了如指掌,其中还牵扯到不少朝中官员。兄长刚在朝中立足,不宜树敌过多,但他性子刚直,若是知晓此事,肯定会找机会上谏的。”

    “后面兄长有幸承蒙陛下重用,可又出了祁王谋逆一事,陛下严查之下,那些官员基本都被革职入狱,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宋千帆皱眉:“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是确定了卢及没有背叛,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宗略看着他,轻轻反问道:“可若是连陛下后宫之中,也有他们的人呢?”

    “谁!?”

    宋千帆下意识问道。

    “宋兄,知道又如何?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宗略说,“唐阁老刚成为太子之师,你是王家女婿,假如你告诉陛下这个人选,陛下会怎么想?”

    虽然他一字未提,但宋千帆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答案。

    ——是柔姬。

    只有柔姬,才有机会同时和太子、北屹扯上关系。

    因为她并非完全的大夏人,而是某个已经灭亡的小国国王之女,身上只有二分之一的大夏血统。

    也因此,虽然陛下从前对她倍加恩宠,但却始终不曾听闻她有孕的消息传出。

    但柔姬却也因此,得到了抚养太子的机会。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回过神来,对宗略正色说道,“这话的确不适合我对陛下说,有涉嫌卷入储君党争之嫌。可你不说,我也不说,难不成,就叫陛下一直这么蒙在鼓里吗?”

    “你糊涂!柔姬失宠,宫中又刚册封太子,你根本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惹得一身臊!”宗略急切道,“至于卢及,只要他能平安回到大夏,我愿意立即去衙门投案自首,还他一个清白!”

    宋千帆看着他急迫为自己着想的模样,心中一暖。

    “多谢宗兄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他摇摇头说,“但你并无任何罪责,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潜入工坊绑架你做人质的北屹密探。”

    他神情淡淡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而我宋千帆,身为臣子,自当明哲保身为上;可身为大夏臣子,也理当不惜此身,为陛下排忧解难。”

    宗略张了张嘴。

    最终,千言万语,统统化为了一声叹息。

    “罢了,”他哑着嗓子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劝你呢?若是当初我有你一半勇气,拦住他北上,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父亲,兄长,好友,皆因我一时莽撞,被牵连受罪。”

    他怔忪着,望向天边的浮云。

    风吹过,云卷云舒,犹如战场之上飘扬卷起的旗帜。

    “陛下说过,在宗府时,他只是殷祝,可我在知晓他身份后,却一直不敢再把他当做单纯的友人对待,”他忽地自嘲一笑,“或许,这就是我与兄长的区别吧。”

    宋千帆心道:不,其实你兄长也做不到。

    虽然宗大人的战绩堪比祸国妖妃,但陛下身处的位置,太过于孤高,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懂。

    或许枕边人能为他分担片刻,但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后面两人没有再交谈。

    宋千帆默默地把宗略送回了宗府,临别前,本想说一声自己明天要走了,但想想这事宗略肯定知晓,而且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所问的问题都实在无礼,与往人伤口上撒盐无异。

    今日一别,恐怕宗略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他胸中隐痛,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了宗府的门槛。

    “宋兄。”

    宋千帆身形一顿,背影显得微微有些僵硬。

    “何、何事?”

    因为太过紧张,他回答时甚至还磕巴了一下。

    宗略凝望着他的背影,很浅淡地笑了一下。

    “无论你在想什么,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能与宋兄为友,在下从不后悔。”

    兄长平日忙碌,又怜惜他体弱,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嘴上说着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但只要外面天气寒凉了些,就会立刻给他加衣保暖,对待他犹如瓷器般呵护。

    但宋千帆不是如此。

    他刚认识时,表面态度也十分小心,但满脸都写着“麻烦”、“不想干”几个大字,可以说是十分里带着七分的敷衍。

    这反倒叫宗略觉得有趣,在他面前时,也更自在放松了。

    没有宋千帆前两年的日日走动,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搬家,重振飞鸟坊,完成父亲的遗愿;更不会在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个本打算和灵魂一起埋葬一生的真相。

    “还有,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就说,让他保重身体,一路顺风,打仗的事儿,交给我哥就行。”

    宋千帆没回头。

    数息之后。

    他吸了吸鼻子,偏头道:“这是两句话了。”

    第77章

    出发那日。

    殷祝坐在高台之上,单手支颐,望着下方披坚执锐的铁甲军,和那一杆杆仿佛能刺破长空的大夏龙旗,目光微微涣散。

    这一次,他是拿大夏的国运做赌注。

    曾经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他干爹在,这场仗就一定不会败。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殷祝当然不认为这是宗策的问题,只是后悔,自己若是用人再谨慎一些、再考虑周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叫他干爹的战绩多上那一笔污点了?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险些成为他的魔障。

    多亏归亭那一句话点醒了他,叫钻了牛角尖的殷祝猛然回神。

    蝴蝶效应也好,自己的失误也罢,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强求。

    宗策与他来说,早就不是庙中百求百灵的神像。

    是会带着他,在暴雨战场之上策马疾驰,取敌首于万军之中的将军;也是会在夜深人静时,静静搂着他,与他相拥入眠的爱人。

    身后窥探的目光如有实质,殷祝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哪几位,自己这次出行,除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随行人员内部的暗流涌动也肯定不会停歇。

    比起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军在外,下手成功的机会绝对要比平时高出许多。

    不过。

    殷祝无所谓地勾起唇角,心想,就叫他们来吧。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

    他朝应涣示意了一个眼神,应涣领命,朝殷祝暗暗点头,上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朝着下方的禁军吼道:“诸位同袍,都竖起耳朵听好了!”

    “今日,你们随行陛下,支援前线,保我大夏领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到这里,一些大臣心中不屑一笑:

    又是些老生常谈的阵前喊话。

    不过,倒是听说,这支军队曾在祁王麾下服役,陛下难道就不怕有心人故意挑事,造成营啸吗?

    要知道,虽然陛下为了保障新都安全,命太子监国,又带走了誉王,但一旦陛下在中途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誉王趁势接管军队,那简直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支大军再回新都时,这大夏的天,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另一边,应涣仍在按照殷祝先前的命令,继续喊道:“陛下说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待遇!所以诸位同袍们,出征之前,陛下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下面一群壮汉哼哧哼哧抬着一堆箱子,走到了高台正下方。

    “开!”

    一声令下,一个个箱子被打开,四面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让在场每一个人心跳加速,若不是因为军令森严,恐怕现在士兵们就已经叫嚷出声了。

    应涣:“百夫长出列!”

    一阵轻微骚动。

    很快,一百多位百夫长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些银子,你们一人领一箱回去,当场发给手底下的所有人,”应涣沉声道,“记住,给我老老实实按人头分,若是有人敢私藏,或是在陛下和本官眼皮底下偷奸耍滑,当场格杀勿论!听到没?”

    “是!”

    百夫长个个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百多人,硬是喊出了震撼云霄的架势。

    这一份激励人心的举动,虽然很多人觉得俗气,但不可否认,的确相当有效。

    然而所有大臣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钱?

    若是这些想法叫殷祝知道了,他只会淡淡一笑:

    千万字小说不是白写的,资料也不是白查的。

    就算忘了再多,大夏金矿银矿的位置也肯定不会忘,若不是从前一直担心货币流通出现问题,他早就派人去大力开采了。

    历史上,宋千帆在病逝后不久,屹人便在山中偶然发现了这些矿藏。

    都说造化弄人,这座几乎肥了屹国百年的金矿和银矿,与他生前驻扎的根据地相隔不到百里,若是宋千帆泉下有知,估计也只能含泪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吧。

    但殷祝这次可不会任由屹人白白占了便宜。

    这些财宝,当然得用在自家士兵身上。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银子便分到了每个士兵的手中。

    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皮底下,没人敢不要命地搞什么小动作,拿到银子,许多士兵还一脸不敢相信,放进嘴里使劲儿咬了一口,虽然硌得腮帮疼,但脸上的笑容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

    随后,应涣来到了殷祝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凑过去,听殷祝附耳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离他们最近的唐颂身子微微前倾,十二万分地想要听个真切,余光注意到老对头王存那鄙夷的眼神,顿时干咳一声,重新站直。

    他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老夫只是站累了,换换脚而已。”

    王存鼻孔出气:老匹夫,信你个鬼。

    “是,”应涣点点头,收到殷祝的命令后,重新站回众人的视野之中,“将士们,听好了!这是陛下赏给你们的,若是有人敢抢夺,来找本官,本官定会替你们做主!”

    “等到了战场上,不必畏缩!”

    “若是你们不幸战死,看看你们手中的银子,朝廷会发等重的抚恤金,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交到你们你们家中儿女和父母的手上!”

    “即使受伤,也会按照不同的残疾程度发放抚恤金!陛下说了!绝不会叫任何一位为大夏流血的战士白白牺牲!”

    终于,底下有人再也忍不住了,跪下高呼道: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喊声汇聚成了一股股浪潮,如海啸般汹涌而来,淹没了众人。

    宋千帆站在人群中,情不自禁地仰头凝视着天空,原本堆积在那里的云层已经散开了,显露出朝阳的万丈金光来——它们究竟是被声浪所震,还是狂风吹散?

    天地变幻,不可捉摸。

    一如最前方,那位背对着他们的明黄色瘦挑背影。

    应涣掷地有声:“出发!”

    自始至终,殷祝都没公开说过半句话。

    唐颂的目光凝视着皇帝乘坐的轿子被抬下高台,那惊鸿一瞥的惨白脸颊,仿佛一点火星,要在视野之中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起来。

    但是……

    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讲。

    尹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循着那力道抬头望去,看到唐阁老在冲他慈祥微笑。

    “殿下,”他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

    路途中,马车车厢内。

    殷祝接过外面苏成德递来的湿帕子,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直到整张脸都擦得通红,才终于把早上青琅特意进宫、给他在脸上敷的那些粉给擦干净了。

    苏成德趁着接帕子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夸道:“青琅的手艺也的确厉害,要不是早上奴才亲眼看到他给陛下上的妆,还真要被您那模样给吓一跳呢。”

    “不然朕也不会专门把他带来了,”殷祝说,“做戏要做全套,等快到了,记得提醒朕,把青琅叫来再画一次。”

    保不准这军中就有这些老狐狸的耳目,不,应该说是一定会有,殷祝打算一直保持着这种丝血状态钓鱼,就看这帮人什么时候按捺不住了。

    “报——”

    “陛下,信使来报!”

    靠在车厢内的殷祝眼皮一颤,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念。”

    “北屹皇帝病重昏迷,昏迷前,口头册封孔雀妃为王妃,封孔雀妃之子克穆为太子。屹人战线全面收缩,治从驻十万大军,放言死守峦安关,国主清醒之前,不会叫大夏军队推进半步!”

    这一串消息砸下来,别说殷祝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殷祝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边装出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结果北屹皇帝眼看着就要真不行了?还全面收缩战线?

    不对。

    “既然这样,北屹国中现在的话事人是谁?”他立刻问道。

    总不可能是那个牙都还没长起的太子吧,他可比尹英那小子还要小!

    信使低头道:“回陛下,信中并未提及。”

    殷祝摇摇头:“那定是格西了。”

    他干爹之前给他的信中提到过,孔雀王妃是格西一手扶持上位的,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有了身孕,讨得北屹皇帝大喜。

    也正是因为向北屹皇帝献上了美人,加上过人的智谋和狠毒的秉性,格西才能受到重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殷祝甚至怀疑,那个太子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北屹皇帝的种。

    搞不好格西才是他真正的爹呢。

    “陛下,这不是大喜事吗?”苏成德见他脸色不好看,不由得疑惑问道,“屹人主动收缩战线,说明他们是怕了呀!”

    “如果只是治从,那他确实可能担心大夏趁火打劫,”殷祝说,“但加上一个格西,就不一样了。”

    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殷祝有些看不透。

    他想了一会儿,想得脑袋发昏,加上马车颠簸,晕得想吐,赶紧叫人先停下来透口气。

    算了不想了,这种事,就让他干爹去操心吧。

    殷祝非常理直气壮地想道。

    在投奔他干爹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把青琅叫到车厢里来唱两段小曲儿,再捏着鼻子喝两口归亭熬的药,一路上生活倒也不算无聊。

    但等快到前线,状况就完全不同了。

    殷祝撩起帘子,目光沉沉地望向外面破败的城池。

    他没有叫人刻意去清路,因此所看见的每一幕,都是真实的战争遗迹。

    入目所及,一片苍凉的黄土,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拖家带口的流民,还有被炮火打烂的房子和街道。

    整条街上尘土飞扬,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息。

    土木砖石之间,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和残肢白骨,殷祝甚至还远远看到,有无数秃鹫和乌鸦,正盘旋在一处小楼的屋顶。

    再定睛一看,那原本插着酒家标旗的杆子上,竟穿着一个赤身裸体、脐带尚未剪断的婴儿躯体。

    它眼睛的位置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而停在旁边的乌鸦,鸟喙中正咀嚼着什么,吃得羽毛油亮光滑。

    殷祝猛地放下帘子,喉咙里涌上一阵反胃的酸水。

    他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哑着嗓子对外面说道:“叫人去把这附近的尸首都火葬了,免得夏天炎热,生了瘟疫。”

    “是,陛下。”

    “还有,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是。”

    这一刻,殷祝突然前所未有地想要见到宗策。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担忧和思念。

    想要见到他,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想要告诉他,无论是胜是败,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后。

    立刻,马上。

    但前面的路不好走,殷祝只好耐下性子,告诉自己马上就要到了,不要着急。

    青琅默默地提来箱子,在颠簸的车厢内,小心地为他上妆,又取来铜镜为他照看。殷祝瞥了一眼,活脱脱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该不会把他干爹吓到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殷祝忽然有点儿好奇,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要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应该就不会介意他御驾亲征的事儿了吧?

    这么一想,殷祝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因此也错过了青琅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军进到距离前线只有二里距离时,见实在拖不下去了,殷祝只好派出使者,去告知他干爹援军到来的消息。

    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瘦了没?样子有没有变化?会不会因为峦安关失守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显得特别憔悴?

    他会不会……怨朕用错了人?

    殷祝的心中挤着无数个问题,他挺直脊背坐在车厢内,长吁了一口气,攥紧了放在双膝上的拳头。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紧张了。

    直到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那道带着些微沙哑、熟悉得让他眼眶发热的声音,殷祝的一颗心,这才重重地落了地。

    “——臣宗策,叩见陛下!”

    殷祝的指甲扣进掌心,他恨不得现在就掀开帘子跳出去把人扶起来。

    但是不行。

    这种行为太不符合他现在的人设了,周围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故意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宗爱卿,有劳你来接驾了,平身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令殷祝心惊肉跳的沉默。

    半晌,外面的宗策才低声道:“多谢陛下。旅途劳顿,陛下还是先到军中,入帐休息吧。”

    殷祝震惊地察觉到,他干爹的嗓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颤意。

    完蛋,他心想。

    ……这下玩大发了。

    作者有话说:

    宗策:天塌了。

    殷祝:天塌了。

    第78章

    马车慢慢向军帐处驶去。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昏暗车厢内,殷祝的心跳声也愈演愈烈。

    他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他干爹,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安慰自己,现在人太多,等下进帐后跟他干爹说清楚实情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担心。

    所所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坐比较好?

    靠着坐?斜着坐?还是趴着或者躺着?

    殷祝抿着唇,用手使劲儿扇了扇风。

    明明还没到夏天,他忽然觉得这车厢狭小闭塞,闷热得很,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结果因为太过于专注思考,没注意到马车停下,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撑住了。

    “怎么驾的车!”

    宗策难得发怒了,厉声呵斥那车夫。

    殷祝上一次听到他干爹这么怒不可遏的嗓音,还是在和挟持自己的祁王对峙的时候,心里顿时一咯噔。

    等听到飞速靠近的动静后,更是吓得立刻躺平脑袋朝里,用薄毯盖在身上,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露馅。

    “陛下!”

    车厢的帘子被大力撩起,阳光随着来人焦急的身影一同倾泻入室。

    殷祝屏住呼吸,感觉到两条有力地臂膀从自己的腰下和膝弯处穿过,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已经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睁大双眼,朝着上方望去。

    午后的太阳仍旧耀眼夺目,视野中,逆着光的宗策一身风扑尘尘,下颌线凌厉干脆,眉目间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轮廓比从前更加刚毅硬朗几分。

    他用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举着殷祝的身体,动作却小心得像是抱着一绢流水似的丝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叫怀中人被风吹跑了一样。

    那对邃密的浓眉下,压着一双黝黑渊深的眼眸,宗策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瞳孔中的情愫悲喜交并,压抑着风雨欲来的阵势。

    方才在帐中惊闻陛下御驾亲征到此,宗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那使者再三催促,言明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望总督大人早些过去接驾时,宗策才猛地反应过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

    “你再说一遍!?”

    兴许是宗策的厉色吓到了那使者,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大人,陛、陛下正在外面等您,最好早些过去接驾……”

    “前一句!”

    使者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句,直到被宗策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激灵,立刻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

    宗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咯吱直响,“他生着病,还长途跋涉来前线,还要搞什么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没有一个知道拦一下!”

    这话使者可不敢回,只好诺诺缩着脖子。

    但宗策也没打算从他那里问到答案。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仰起头,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使者:“上马,带路!”

    一路上,宗策的脸色都极为差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边人根本不敢多话,直到宗策自己主动开口询问那使者:“陛下得了什么病?”

    “这……小的不知,”使者小心翼翼道,“但听宫里传言,似乎还挺严重的,不然……”

    “说!”

    他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不然陛下也不会急着立太子了。”

    “…………”

    宗策的副官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简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话也是你该讲的吗?

    有没有点眼色!

    他刚要开口劝劝自家上官别把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一扭头,视野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马屁股。

    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他呛得咳嗽了半天,赶忙用袖口掩着口鼻,闷声喊道:“大人,等等我!”

    可宗策根本听不到他在后面喊些什么,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的罪过。

    那个莽撞丢了峦安关的守将,当初殷祝在任命此人前,还特意在书信中提起过,并询问他可不可用。

    他念在这人从军二十载,无功无过,行事也算得上稳健,便回了一个“可”字,因为并不寄希望于对方能立下什么功劳。

    却不想,此人被前线接二连三的捷报迷了眼,真以为屹人军队不堪一击,着了治从的道,出关冒进,造成后患无穷。

    若不是北屹皇帝突发急症昏迷,叫前线将士们喘了口气,恐怕山河十四郡内刚刚形成气候的复国战线,也将毁于一旦!

    用错人是一罪,弃城撤军又是一罪。

    宗策知道那座城他们守不住,可哪怕冒着风险,坚守几日再撤,或许就不会让那人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愧疚和自责犹如荆棘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刺痛就会愈加深入几分。

    在将殷祝从车厢中抱起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苦涩气味。

    那是中药的味道。

    这味道,他从前也能闻到。

    但这一次格外浓郁。

    仿佛已经沁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成为了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恍惚了一瞬,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而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更是让宗策感觉到了恐慌。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一言不发地用薄毯裹紧了殷祝,把每一丝缝隙都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漏进去,然后匆匆移开视线,就这样抱着殷祝,大步走进了主帐内。

    苏成德在他们后面,叹息一声。

    幸好他早就准备,早就叫人清了场。

    除了陛下和宗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些近臣外,没有人看到宗策这副堪称“大逆不道”的模样——身为臣子,居然敢问都不问,就直接闯进陛下的车驾内把人抱走,要是换做一般人,这会儿脑袋都该落地了。

    殷祝不知道一般人会怎么样,但他靠在他干爹胸口,听着宗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只恨不得自己先给自己两巴掌。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

    他就算病得再重,倒也不至于如此吧!

    以致于宗策刚把他抱进帐内,殷祝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但被宗策一把按在了榻上。

    “朕没病!”

    他赶紧拽住宗策的袖子解释道:“都是演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朕好好的,你看!”

    说着殷祝就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脸,冲着他干爹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抹成啥样,反正先自证清白就是了。

    宗策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他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漆黑的眼瞳安静地看着殷祝,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殷祝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就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干嘛,朕又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别生气啦。”

    他仰起头,发现他干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再怎么被人诋毁中伤都不曾变过表情的人,眼中竟有刹那的水光闪过,瞬间脑袋一懵——

    不……不会吧!?

    宗策抬起手,轻轻拂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替他抹去了那遮盖容颜的苍白脂粉。

    “陛下,”他哑声说,“你不该来的。”

    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是策无能……”

    殷祝感受到了那干燥掌心的颤抖,愧疚感瞬间爆棚,反手扣住了他干爹的手,把人拖进了怀里。

    “说什么胡话,再扯这些朕可要罚你了,”他闷声道,“那么久不见,你就想跟朕说这些?”

    “……陛下瘦了许多。”

    “这个朕也不爱听,换一个。”

    宗策不说话了。

    他的五指一寸寸摸过殷祝凸起的后颈骨,再到脊背、肋骨,直至腰椎,每一寸都摸得十分认真,不带丝毫情欲。

    但殷祝总有种自己在被当成猪肉论斤称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想要避开他干爹的查岗,可惜没能成功,还被按在榻上,又从大腿一直摸到了小腿肚子,还帮他脱了鞋袜,方便摸得更仔细些。

    殷祝:“…………”

    他受不了了,怒视着某人:“你有完没完?”

    宗策用食指和拇指圈住怀中人细伶伶的白皙脚踝,很有研究精神地比对了一下,对殷祝说:“细了半个指节,陛下起码瘦了七两。”

    殷祝被气笑了:“你每次在床上都在观察些什么?还有,把朕的腿放下来!”

    宗策顿了一下,松了手。

    但殷祝总有种他似乎不怎么情愿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直接问好像也不太好,于是眼神闪烁地扫了一眼他干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处,轻轻用白皙的脚尖蹭了一下。

    “最近……还好吗?”他含糊着问道。

    他干爹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把握住了他的脚。

    殷祝顾不上自己险些被捏骨折的脚踝,惊喜地发现他干爹竟然不医而治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不仅关乎男人后半生的性福,还是两个男人!

    “陛下,”宗策小臂陡然绷直,青筋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筋肉的束缚,他咬牙道,“这是在军中,策身为主帅,怎能与您白日宣淫放纵己身?”

    我也没想过跟你白日宣淫,殷祝心想。

    只是想看看你还行不行而已。

    但殷祝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自己肯定要完蛋,所以只是默默地想要收回脚,谁知脚跟刚蹭过他干爹紧实的大腿,就被一把按住了。

    “陛下,”宗策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您得先把身子调理好,莫要……”再勾引他了。

    殷祝刚想问莫要什么,就震惊地看到他干爹的那处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平复下来,快得连他当初上铺的兄弟见了,估计都得甘拜下风。

    他呆若木鸡地和神情自若的宗策对视了一眼,更加震惊地发现,他干爹碰到这种事情,居然心态依旧很好。

    不亏是他干爹!

    只是……

    “什么原因啊?”殷祝有点儿崩溃。

    宗策以为他是好奇自己怎么做到的,便解释道:“家传。”

    师父的家传绝学,修身禁欲,克己复礼。

    但殷祝一听,只觉得“完蛋”两个字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居然是遗传病,这还得了?

    要是从前没跟他干爹好过,那也就算了,可谁家好人开荤之后还天天吃素的?

    “没,没事,”他抹了把脸,拍拍他干爹的肩膀鼓励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可以,呃,先不谈这事,正事要紧。”

    但其实殷祝心里已经愁得要死了,满脑子都在想着之后一定要去找归亭开点中药,这不调理不行啊,直的弯的都无所谓,就怕废了!

    宗策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见殷祝主动略过这事不提,他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战事紧张,他身为三军统领,江淮总督,从来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每一次指挥调度,都要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因此偶尔深夜时,也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想着心上人纾解一番。

    但每次这么做,宗策心中总有一种负罪感。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人。

    一次两次后,他便宁可去洗冷水澡,也不再做这种事情了。

    这次若不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殷祝勾起了压抑大半年的欲火,也不至于如此唐突狼狈。

    宗策看向殷祝,却发现殷祝在与自己对视片刻后,主动移开了视线,“你不出去看看吗?哦对了,记得把青琅也叫来,等下朕出去还要他替我上妆。”

    尽管知道殷祝与青琅并无私情,但宗策还是心下一沉。

    陛下这副模样,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看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可又为何要对他露出一副遮遮掩掩、难以启齿的样子?

    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宗策缓缓站起身,垂眸凝视许久,点了一下头。

    “好,策去叫他们弄些热乎的吃食来。”

    殷祝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宗策走出帐中,放下帘幕,但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又等待了片刻。

    直到听见帐内传来的、低低的咳嗽声,他猛地攥紧了双拳,腮帮紧鼓,似乎是咬紧了牙关。

    沉默数息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第79章

    “这次随陛下一起来的太医是谁?”

    宗策脚步飞快,边走边问道。

    旁边的副官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不认识,听说是太医院新招的一个民间大夫,姓归。”

    “归亭?”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副官:“陛下把他带出来了?只他一个?”

    副官磕巴了一下:“是,是啊,大人,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宗策顿了一下,蹙眉说道,“叫归亭过来见我。”

    “是!”

    归亭刚在分给自己的军帐中歇下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就被副官急匆匆地带到了一处偏帐之中。

    抬头看见坐在帐中的宗策,他一惊,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宗总督。”

    “免礼,坐吧。”宗策稍稍缓和了神色,丢给副官一个眼神,副官心领神会,微微冲归亭颔首便转身出去了,但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着。

    “宗大人找下官何事?”

    归亭坐定,见宗策面色不太好看,不禁提着一颗心问道。

    宗策:“他有多久没睡好觉了?”

    归亭没想到宗策上来竟是问这个问题,顿时哑然。

    这个“他”,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

    但归亭私以为,宗大人这番话问得逾矩,未免有些超出臣子的本分了。

    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陛下当真和宗大人是那样的关系?那究竟是陛下先有意,还是宗大人先动了心思?

    他暗暗八卦起来,面上却毫无异状地回答道:“陛下忙于国事,日夜操劳,每日睡不过下官也有劝说过让陛下早些歇息,莫要滥用那醒神香,长期以往,对身体有害无益。但陛下一贯对下官的劝告敷衍了事,并不放在心上。”

    难得有了告状的对象,归亭也忍不住多了两句嘴:“下官熬煮的汤药,陛下嫌苦,还时常喝一半倒一半,药力根本达不到治疗的效果。下官人微言轻,但宗大人您说的话,陛下应当是能听进去的。”

    宗策回想起上次临别前,殷祝满口答应会好好吃药的乖巧模样,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

    “下官为陛下诊脉时,常感陛下脉沉而无力,按之中空,此乃精血亏损、肺虚脾寒之征兆,”归亭继续说道,“恐是之前陛下长期服用丹药所致。下官会尽力调整,但效果如何,还要看陛下自己是否配合,下官也不敢轻易妄言。”*

    “他先前吃的那些,可对寿数有影响?”宗策沉默良久,问出了一个他此前一直不敢细思的问题。

    “这……”

    “归太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看在家父也曾与令堂相识一场的份上,咱们便平辈论交,不要拘着那些忌讳礼数了。”

    宗策双拳紧攥,漆黑眼眸死死盯着归亭,一句踟蹰许久的话堵在喉咙眼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最终,宗策还是开口了:

    “你实话告诉我,吃了那些丹药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

    他是好书之人,尽管战事繁忙,但只要一有空,就会向当地郡府长官的家中借阅藏书。以他如今的战绩地位,借书这等小事,这些人自然是无有不应,有些甚至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空了让他挑选。

    也正因此,宗策接触到了一些从前在宫中都未曾见过、本该作为禁书被销毁的前朝古籍。

    这些古籍讲的大多都是前朝的宫廷密事,但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一本前朝太监写来记述丹道的书籍。

    其中有一章节,他专门记叙了那些替皇帝妃子们“试药”的药人,在后续观察时出现的种种反应。

    宗策翻着这本书,越看越心凉。

    书中记载,丹药一途,乃是一小国皇室所创,在我朝大为风靡,就连皇室宗亲也颇好此道。

    但同时,那太监也在书中写道,这些药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善终的,能活到五十,都算是高寿了。

    从皇帝,到嫔妃娘娘,再到下面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人在意这些药人是死是活。

    只要当下服了药,七日之内未死,他们便认为这丹药是无毒的;若是出现了不惧冷、精神亢奋、助阳助兴的症状,那更是神药中的神药。

    殊不知,服用这些“神药”的药人们,每隔三到五年就要换一批。

    究其原因,长期服药之人往往浑身皮肤敏感溃烂,不知寒暑,最终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就连神仙也再难回天。

    而宫里的大太监们见惯了这些药人的惨状,只会轻飘飘地下令,吩咐他们再换一批人来,否则贵人见了恐会不喜。

    宗策想起前朝末期,那一个个暴病而死的短命帝王,无法不联想起这两年殷祝尽管百般调养、却仍旧不见好转的身体。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人前面。

    他长他几岁,日日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征战,虽九死无悔,但这辈子的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加之前面又做了些蠢事,能得善终都是痴心妄想。

    可那人不一样。

    在宗策看来,他心善仁慈,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大夏和山河十四郡的百姓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薄待他?

    眼看着归亭沉默不语,宗策喉结滚动,缓缓松开血迹斑斑的十指,哑声问道:“归太医,明仁堂几代行医,真就没见过例外吗?”

    “有,”归亭说,“我父亲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年轻时沉迷丹道,妄想羽化飞升,与天同寿,后来及时止损,被我父亲用鬼门针救了一命,后面活到了六十四岁高龄。”

    “六十四……”

    宗策心情无比沉重。

    当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时,无论多么悬殊的差距,他都能冷静思考;可面对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又该如何?

    假使那一天他还活着,还没有被认定为大夏的罪人,宗策想,就算不能与那人生同裘死同穴,至少,他还可以为他守陵。

    君王建帝陵,若是不想劳民伤财的话,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

    再加个陪陵的话,起码要三十年。

    也就是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恐怕再过两年就要开始准备了。

    归亭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来,好像陛下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宗大人,我觉得吧,情况倒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就算达不到六十四,凑个整,六十也行。

    所以算算看,陛下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功夫可活呢,没必要现在就紧张得跟要出殡一样。

    宗策:“你不懂。”

    那人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背着他压抑的咳喘,还有匆忙之下册立太子的行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归亭:?

    他迷茫了。

    好像自己才是太医吧?

    “无事,策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宗策站起身,看着到现在仍遵守着那人命令,不肯对他尽述实情的归亭,极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多谢归太医,往后陛下若有什么情况,烦请您第一时间告知策。”

    “……好说。”

    归亭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古怪。

    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没等他琢磨透呢,又有人在帐外喊他了:“归太医,麻烦您来一趟!”

    他中断了思绪,撩起帘子出了帐篷,看见苏成德,不由疑惑道:“苏公公找在下何事?”

    “陛下找您。”苏成德道。

    归亭脑中那根被宗策挑拨过的弦骤然绷紧,他赶忙问道:“可是陛下有哪里身体不适?在下这就回去拿药箱——”

    “唉,不必了。”

    苏成德拦住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归太医,您悄悄跟我来,陛下这是有要事要问您。但是吧,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宗大人,明白不?”

    归亭懵懂点头,跟着他绕路来到了殷祝的帐篷里。

    殷祝丢了一个眼神,叫苏成德到外面守着去,一有人来立马告诉他。

    “归太医,坐吧。”他恳切道。

    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尴尬的难以启齿。

    “……是。”

    归亭稀里糊涂地坐下了。

    就是瞧着这流程,怎么这么熟悉呢?

    “朕有一个朋友,不对,是认识的人。”殷祝说道,“当然,不是朕自己啊。他挺年轻的,哪哪都好,就是那方面不太行,但以前是很行的。归太医,这是什么毛病啊?能不能治?”

    归亭下意识道:“可是阳事不举?”

    殷祝委婉道:“是……也不是吧,举还是能举的,但就是时间比较短。”

    “那就是滑精了,”归亭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宗大人他——”

    “嘘!嘘!!!”

    殷祝一脸狰狞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你要敢说出去,朕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

    归亭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殷祝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恶狠狠地剜了这放肆的家伙一眼。

    然而归亭却逐渐细思极恐。

    宗策莫名找到他问陛下寿数的事情,脸色还很差,他原先以为,是宗大人担心陛下身体,但现在看来,怕是被陛下知晓后恼羞成怒,打算先下手为强了吧?

    这军中上下全听他一人号令,宗策想造反,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归亭不愿把宗策想那么糟糕,毕竟宗大人一直是他钦慕的对象。

    可这事儿关乎男子自尊,他从前诊治的这类病人不少,归亭对他们的敏感多疑、暴躁易怒十分了解,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尤其是宗策在听到他说六十四岁的寿数时,那陡然阴沉的脸色,他以为是在担忧陛下寿短,现在看来,明明就是嫌太长了!

    “陛下,您听臣说,”归亭反手握住殷祝的手腕,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

    “为什么?”这回换做是殷祝迷茫了。

    “军中有逆贼!”

    “谁?”

    因为担心殷祝睡着、特意绕路从逆光的后帐处准备进入的宗策,听到帐中传来的对话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归亭斩钉截铁道:“正是宗策!”

    第80章

    宗策手中的鱼汤泼洒出了些许。

    在这里,能捕到一条鱼是极不易的事情,他垂眸注视碗中还剩下大半的鱼汤和自己被烫红的拇指,沉默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再去听帐中后续的对话,甚至都来不及辨认那说话之人是谁——隔着厚厚的主帐,那人的音色他并未听真切,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宗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原因不言自喻。

    即使他知道那人并不会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谗言,可是,倘若他问心有愧呢?

    那人千里迢迢,率领大夏援军为他而来,宗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殷祝究竟为他克服了朝中多大的阻力。

    是他擅作主张,私自弃城撤军,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宗策就明白,弹劾、反对的声浪必然铺天盖地。

    可那人见面后却只字未提,连半点风声也没叫自己听见。

    正如殷祝从前所讲宇未岩的那样,他不懂行军布阵,兵事推演,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你都不需要操心。

    有他在,由他来。

    宗策站在帐外,捧着那碗鱼汤,望着远方山头上屹人铸起的堡垒,目光怔怔出神。

    路过的士兵们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还以为自家将军是在谋划着天下战局,忧国忧民,连手里的鱼汤都忘了喝。

    直到天色渐晚,日暮云霞烂漫,宗策这才回过神来,叫人把那碗鱼汤放在炉子上重新煨了煨,再端着去找殷祝。

    进帐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里面只剩下殷祝一人。

    “怎么去了那么久?”

    殷祝折起手中纸张,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宗策了解他,知道他的动作是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宗策并未戳破,只是把碗放在了殷祝的手边,坐下来,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看朕做什么?”殷祝嘴上说着,却不敢抬头与他干爹对视,动作略显浮夸地端起碗来,刚想喝一大口夸奖一番缓解尴尬,却被烫得险些勺子都当场丢掉,捂着嘴巴,整张脸皱成一团。

    “陛下怎还像个孩子似的。”

    宗策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让策看看。”

    殷祝抿了下唇,还好没有起泡,只是较之原先红润了些。宗策用大手拢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按了按,低声问道:“疼么?陛下先喝着,策去找些膏药来吧。”

    “不至于。”

    可能是因为姿势太过靠近,殷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相反,还很有些怀念。

    因为这种环境,会让他回忆起那个与宗策并肩而行的雨夜。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鱼汤,热乎乎的鲜汤混着细腻的鱼肉下肚,舒坦得让他不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宗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拨过殷祝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在逗猫儿一样,换来的是一记恼怒的瞪视。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重新揽住了殷祝的腰,把自己埋在殷祝的瘦削颈侧间。

    白皙的锁骨凹陷处流转着莹润的肌肤光泽,像是盛着蜜做的美酒,宗策突然很想咬住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他也这么做了。

    刺痛让殷祝嘶了一声,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肉被轻轻叼起,含住,在齿间研磨。

    炽热潮湿的吐息喷洒在颈侧,他的脊背泛起战栗,呼吸逐渐急促,但很快想起某件事,瞬间又恢复到了四大皆空的状态。

    殷祝推开他干爹分量颇重的脑袋,无奈道:“朕知道你想……但是,得把病先治好。朕已经和归亭说过了,放心,会好的。”

    至于归亭对他说的那番话,殷祝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

    他这次随驾的人里本就鱼龙混杂,归亭倒好,明知道这些,一个太医,却听风就是雨,还敢当他的面说他干爹的坏话。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一向耿直没心眼的份上,殷祝肯定要翻脸。

    虽然没翻脸,但他也当场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通,直接轰出去,叫归亭老老实实煎药去了。

    宗策松开嘴巴,干燥的唇磨蹭着殷祝微凉的肌肤,轻轻嗯了一声。

    “要吃药。”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吃药?那肯定得吃,”殷祝也很肯定地回答,“不吃药怎么行,身体怎么能好呢。”

    宗策点点头,表情还有点儿严肃。

    见他干爹没有忌医讳疾,殷祝松了一口气——配合就好,不管能不能治好,总比没有希望强。

    既然达成了一致,他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烛光照亮了帐中的方寸天地,殷祝看着自己与干爹在地面上交叠的倒影,忽然觉得,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那就好了。

    宋千帆告诉他的那些事,殷祝犹豫了一路,但还是决定宗略的想法,暂时不告诉他干爹。

    无论他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卢及终有一天还是能回到大夏,还是单纯因为愧疚和自责决定独自承担真相,殷祝都尊重他的选择。

    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神机营的中心,而他干爹能带领着这支军队一路深入到北屹领土,宗略自然功不可没。

    宗父留下的那六张图纸,他已经在现实中复刻了五张。虽然九星连珠械暂时还没能搬上前线战场,神火飞鸦也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的研制,其他四台神机,都在战争中发挥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

    今日下午送走归亭后,殷祝就叫来宗策的副官,让他报了一遍目前军中的神机储备数量,并告诉对方,这次他御驾亲征,带来的不仅有几万援军,还有上百台神机。

    这些火炮若是装备给神机营,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扭转战局。

    殷祝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干爹。

    但和当时狂喜的副官不同,宗策显然要更加沉稳,考虑得也更加全面一些,“治从占据地势之利,我大夏有神机之利,两项抵消,还说不好谁胜谁负。”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主动出击?”

    “他不会,”宗策摇头,“治从当初就是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拿下了峦安关,此人生性谨慎,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他一定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针对我们。”

    “那,格西不会命令他出征吗?”

    “如果北屹皇帝一直不醒,格西就绝不会下这种命令。”

    “治从向他投诚了?”殷祝十分诧异,“我还以为这位是个硬骨头,一直终于克勤一派,现在看来,果然是活人比死人重要。”

    “他是个聪明人。”宗策说。

    提起这个,殷祝又想起了卢及。

    他交给宋千帆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如果宗略所说皆为真,那卢及的确有策反的价值——虽然尚且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哪边的人,但殷祝想要尝试一下。

    不过,这个也不能告诉他干爹。

    “朕记得,你培养了一些北屹的探子,”殷祝问他,“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们吗?”

    “能,陛下要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把你们通讯的方法和加密手段告诉朕,说不定,将来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殷祝说这番话时,神情十分坦然,因为他了解他干爹的性格。

    果然,宗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很爽快地交出了这些资料,只是叮嘱殷祝,务必要把这些机密交给能信得过的、知根知底的人。

    因为培养暗探是北屹的强项,反过来,他们也很能抓探子。

    大夏派出去的探子大多是有去无回,仅存的这些,培养起来是相当的不易。

    “放心,朕已经有一个人选了。”

    长期潜伏的间谍密探,挑选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最好的选择,职业最好也是能接触到达官贵人的,方便探听消息,传递情报。

    “你觉得,青琅怎么样?”

    殷祝随口问道。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殷祝对自己的情意,但想到这一路上青琅时常与他共乘一车,替他近距离地上妆,自己不在时,殷祝还会招他来唱曲听戏……好了打住,他对自己说,这都是正常的。

    再正常不过了。

    他垂眸道:“陛下舍得的话,自然是好的。”

    殷祝摸着下巴,露出疑惑之色:“哪里来的酸味?”

    宗策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腰,神色危险地把人按在了榻上,但殷祝可是半点也不心虚,笑嘻嘻地看着他,还用脚勾住了他干爹的大腿,架势不亚于火上浇油。

    感受到腿上的触感,宗策的眼眸逐渐幽深起来。

    他俯下身,单手撑在殷祝身侧,低声道:“策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说前朝有种房中术,能叫男子前面不用,只靠后面便可获得极乐。”

    “策与陛下上次云雨时,就觉得陛下有这样的潜质,只可惜,没坚持到最后。”

    因为殷祝哭得实在厉害,他心软了。

    但见殷祝如此不知死活,他都快要按捺不住,居然还敢主动勾引,宗策着实有些忍无可忍。

    他注视着身下脸色逐渐惊恐的殷祝,将手指送进对方的嘴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唇边勾起一抹温柔又残忍的弧度。

    “——不知,陛下可愿与臣一同试试?”

    试试……试试就逝世!

    殷祝打了个寒颤,立刻就要逃走,嘴里还嚷嚷着你一个三品大员国之重臣,天天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朕要罚你一年俸禄,但被宗策一把抓住手腕,抵在了床头,近乎粗野地吻了上来。

    “唔……停……”

    这个吻带着前所未有的凶狠,殷祝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要被顶穿了,不得不扬起脖颈,拼命吞咽着,身体泛起窒息的潮红。

    他眼神朦胧地看着他干爹紧绷的面容,剑眉微蹙,额角覆着一层薄汗,就连脖颈上随着心跳跳动的粗大青筋,在这混乱的烛光中都显得如此性感而富有张力。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兀自忍耐的模样,忽然有点儿想哭。

    要不是自己连累了他干爹,他干爹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儿用受这等委屈啊?

    感受到殷祝情绪的变化,宗策立刻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小心问道:“可是策弄疼陛下了?”

    “没有,朕只是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殷祝用力眨了眨眼睛,强撑着对他干爹露出一抹笑容:“没事的,咱们睡觉吧,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朕乏了。”

    他不想做。

    宗策仔细观察了殷祝的表情,得出了这个结论。

    虽然这是他想要的,但当殷祝真的委婉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却没来由感到了一阵失落,甚至有种……说得极端一点,宗策现在甚至有种,自己已经失宠的惶然。

    他强行把这种感觉压在心底,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只是,不能与心爱的人共赴巫山,终究还是遗憾的。

    尤其当他们已阔别许久未见。

    这一夜,两人躺在床上,各怀心思,都久久难以入睡。

    因此,在后半夜听到外面传来敌军袭营的号角声时,殷祝和宗策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动作飞快地起身披衣出帐,脑海中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终于不用再等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