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久前他干爹才断言,治从绝不会主动出击,如今援军刚到他就派人来袭营,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打死殷祝也不相信。
果然,不多时边有人来报,说袭营只是噱头,治从只是利用今晚的西南风,从关隘之上放飞了数十只装着火油的纸鸢,被岗哨误以为是敌袭,才吹响了号角。
这些纸鸢,的确有可能落在粮草堆上,点燃粮草,给大夏军队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扑灭,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袭击。
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把戏,宗策此前就用过几次,谁知很快就被北屹这帮人学去了,有学有样地还了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算是虚惊一场。
殷祝听完那人的禀报,心中紧绷的一根弦也松弛下来。
然而他紧接着又想,万一治从尝到了甜头,每晚都来这么一出,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出门得急,殷祝连衣襟的扣子都没完全扣上,夜深露重,宗策担心他着凉,干脆就把自己的战袍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玉漏犹滴,风清月白。
深蓝夜空下,殷祝抬头望了他干爹一眼。
宗策的神情凝重肃穆,紧蹙的眉头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应对治从的疲军之策。
但在注意到殷祝目光之时,他回过神来,很淡地笑了一下,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心,先召集众臣吧,策自有对策。”
“好。”
听到这句话,殷祝的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
只要他干爹说有办法,那就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
“陛下!”
手下几名将领急匆匆来到议会的大帐中。
他们都注意到了殷祝身上披着的战袍,是谁的那自然不必说,但没人敢提此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情况。
有的说要立刻回击,有的说不能轻举妄动,一些听到号角声的文臣们这会儿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帐篷,这些家伙的嘴皮子那才叫一个厉害,各执一词加入论战,吵得面红耳赤。
甚至还有人主张得先按照官职尊卑、高低位次排序,再领军引战,听得主座上的殷祝脑仁都疼。
他刚想说你们别胡扯了,直接听他干爹就行,他不插手,就看到他干爹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殷祝猛然醒悟过来——他干爹一直不出声,正是因为顾及到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若是什么事都交给宗策,他确实轻松不少,可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立刻用力一拍扶手,冷着脸喝道:“吵吵什么?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朕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屹人还没打过来,就要先自己内讧了!”
这话说得极重,原本吵成乌眼鸡的众人赶紧纷纷跪下,口呼“陛下息怒”。
但究竟心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殷祝环顾一圈,看到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初来乍到,连战场什么情形都还没搞清楚,就想着搞什么论资排辈,给同僚们立下马威了——朕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战场上,官大的就有两个脑袋了!”
这番话更是无人敢应。
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喘气声。
“宗策,你来说。”殷祝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故意用一种极为阴沉的语调点名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宗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简单利落地把治从的计策讲了一遍,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治从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故意挑衅我夏军主动出击,才会有今夜举动。”
“这不是废话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倒是说说怎么解决啊。”
一位将领嘀咕道。
殷祝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这人,发现果不其然,他就是当初最先战到主和那一派的将领之一。
怪不得对他干爹表现出这么大的怨气。
或者说,他是先对宗策不满,所以才会站队反对派。
但宗策并未生气,而是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等疲军之计,以策的才智,暂时只能想到两种半解决方法。”
看着那人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殷祝大乐,但立马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得太过灿烂。
他咳嗽一声,撑着下巴,绷着一张脸,用一种贼得意贼自豪的眼神看着他干爹的方向,故作惊讶地问道:“哦?那宗爱卿快说来听听。”
宗策抬起头,被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看得指尖一颤,竟险些当众失态,足足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
陛下这种全心全意信任的眼神……
别说是他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宗策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定了定神,垂眸道:“第一种方法,设置瞭望塔,并在粮草囤积之处上方用渔网与细竹竿编织网罩,网上系铜铃与浸醋棉絮,飞鸢、孔明灯等物若是触网,便会被醋棉黏附坠落,铜铃也方便巡逻守夜之人及时发现,防止造成火灾蔓延。”*
“第二种,沿粮仓外围挖掘暗渠,联通地下储水,同时在真粮仓西侧二里设草垛伪仓,外覆浸湿苇席,内藏引火硝石,若下次治从再故技重施,我军可主动点燃伪仓,诱敌来攻。”
这还是殷祝第一次,听到他干爹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两条解决问题的对策,并能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即使殷祝知晓历史,也不禁为他干爹这番用兵如神的本领心潮澎湃——放眼几千年历史长河,能被后世冠名为“军神”之人,岂能是浪得虚名之辈?
那刺儿头将领听完,也是哑口无言,只能硬着头皮朝宗策拱了拱手表示佩服。
倒是他身边有位文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请问宗大人,还有半条计策是什么?”
“他们袭营,我们也可以袭营,”宗策说,“最好的办法不是见招拆招,而是让敌军自顾不暇,再一举全歼!”
那文臣认同点头,可又不解问道:“可屹人占据地理优势,当季又主西南风,我大夏可没有这样的条件啊。”
“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显然不愿多说,殷祝见状立刻宣布道:“今晚劳烦诸位跑一趟,等宗爱卿想清楚了,记得把对策写好呈上来给朕过目。趁着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各位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殷祝反正是把人先打发走了。
“终于清净了。”
他瘫倒在座位上,对着帐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抬了抬手指:“宗爱卿,朕渴了。”
宗策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给殷祝倒了杯热茶。
他的姿态很随意,精神也很放松,殷祝了解他干爹,知道现在他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正毫无防备的样子。
殷祝捧着茶,转了转杯子,忽然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刚见面那会儿吗?也是你给朕倒茶,那态度,可比现在要殷勤几倍呢。”
宗策面色一僵,显然想起了那时候犯的蠢,颇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策那时……陛下,往事休提。”
“好好好,不提不提。”
殷祝哄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还故意把茶咂出啧啧声响,听得宗策牙根都有些痒痒。
“陛下很怀念那时策的表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
“怎么说呢,有点儿吧,”殷祝放下茶杯,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朕时常在想,朕的宗将军,从前究竟是怎么看朕的?居然不惜以美色诱惑,着实让人有些顶不住啊……哎哎,别挠!朕怕痒!”
宗策一手撑在扶手上,单膝顶进殷祝的双腿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殷祝,逆光的眉眼间交织着些微的恼羞成怒,和无奈与纵容的情愫。
“所以策一直在想,若是早认识陛下就好了,”他叹息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等,进退难言的狼狈境地。”
你哪里狼狈了?
殷祝很想问他这句话。
狼狈的明明是我好吗!每次一说点实话就动手动脚,怎么,黑历史就不认账了是吧?
但面对他干爹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给殷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番话说出口。
只能好声好气地推了推宗策的宽肩,低声求和道:“朕今晚做的如何?满意了吧。”
宗策“嗯”了一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陛下很有人君风范,恩威并施。”
“只是下次在这种场合,切莫再用那种眼神看策了。”
殷祝疑惑:“为什么?”
宗策沉默片刻,低笑一声,带着薄茧的粗糙手指捏住殷祝泛红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直到那指尖的肌肤透着滚烫的热意,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毫无波澜。
但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叫殷祝看了,竟颇有些口干舌燥、又心惊肉跳的感觉。
“因为,”宗策呼出一口气,垂眸轻声道,“策会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此法源于宋汴梁防飞鸢火攻之术
第82章
北地寒凉,土地贫瘠,屹人性情粗放,又多不擅园艺。
因此即使夏季,放眼屹国都城上下,也是满目荒凉。
但不同于大夏,屹国境内很少见乞丐。
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即使卖身给贵族当奴做婢,打死也不愿意上街乞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当日出之时,都会有一批无家可归之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唯有一户人家是例外。
格西站在爬满藤蔓的院墙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正要敲门,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不禁抬头望去。
一阵清脆铃铛声由远及近。
那深绿的枝叶间,探出一只熟悉的毛绒绒脑袋来,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鸟雀,胡须上还黏着带血的羽毛。
格西挑眉一笑,无奈道:“就说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你,原来是跑这来混吃混喝了。”
“来。”他冲猫儿招手。
正在玩弄那只死鸟的猫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敏捷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好姑娘。”
格西满意地抱着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尽管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痕尚未完全愈合,他却浑不在意。
“格西大人!”
听到门口动静的管家匆匆跑来开门,一看到抱着猫的格西,还有他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立刻慌张解释道:“老爷他今日又去外寺上香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报信……”
“不用,等他回来吧。”
“可万一老爷他又走错了……”
“不用万一,我派人去盯着他了,迷不了路。”
格西抱着猫,给身后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顾自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正厅内。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清风拂面,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润泽空气灌入肺腑,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格西仔细观察后,发现是因为此处的格局暗藏玄机。
无论是窗棂的高度、墙壁的位置,还是廊桥下水池涌动的泉眼排布,似乎都被人精心计算过,其中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他环顾四周的小桥流水,和连在宫中都难得一见的千花竞开、一派勃勃生机之景,忽然撑着下巴,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他朝不知所措呆站在旁边的管家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老爷布置的?”
“是,是,”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以为是格西看不惯这种南夏的园林风式,赶忙道:“要是您不满意,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这些都推翻重建。”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地方不错,按照南夏人的说法,就是风水好,”格西懒洋洋地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猫儿的脊背,“只是外面都打得昏天黑地了,他不把图纸交出来,还有闲心折腾这些,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宽纵他了呢?”
管家不敢接话,只好赔笑。
格西又瞥了他一眼:“我把你派到他身边,可不是叫你给他当老妈子的,说说看,他最近和南边可有什么联系?”
“这个……”
见管家犹豫,格西原本不甚在意的表情微微一变。
“真的有?”
他直起身,冷声质问道。
兴许是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吓到了怀中的猫儿,它尖利地喵呜一声,在格西手背上狠狠挠了一记,动作飞快地窜了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格西在管家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忽地笑道:“果然,有些玩意儿,就是养不熟。”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说,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
北屹和大夏的战局越焦灼,那位大夏的君主就会越依赖醒神香,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差。
等到他死了,太子登基,那封血书就会成为继承人扳倒宗策最好的助力。
到时候,估计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本来格西是没这个机会的,因为醒神香的确无毒,效果也颇为显著。少时彻夜未眠狂欢尽兴时,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用。
可谁叫那位大夏的君主太过贪心,不仅想打赢,还想着叫治下的那些贱民不反、不闹、甚至是过上和太平年代一样的好日子呢?
不苦一苦百姓,那代价,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担着了。
格西又讽刺又怅然地想: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道宏图,千秋霸业,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这醒神香府上还有多少,全收起来送到我那里,”他收回思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一块也不许留。”
格西了解卢及,哪怕知道这东西有损寿命,对方也绝对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用。
因为本质上,他和那位大夏皇帝是同类人。
所以,就只能由他代劳了。
管家打了个寒颤,这边应下,那边就赶紧叫人去安排了。
“兄长。”
一道柔和女声从身后响起,格西转身,看到亭亭站在廊下,一身素裙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
“怎么今日有空出宫来找我了,雪罗?”
他亲昵地唤着妹妹的闺名,大步走出书斋,等看到妹妹头上绑发的布条,又皱眉道:“宫中那么多珠宝首饰,怎么就戴这个出来?”
“亡国公主,本就该素面朝天,为国戴孝,”雪罗轻声道,“从前穿金戴银,强颜欢笑,不过是因为陛下喜欢罢了。”
格西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
“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语气森寒,“如今你我兄妹二人总算是在这片地盘上立稳了脚跟,你不必担心任何人,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
雪罗摇了摇头。
“没有人,”她垂眸道,“虽说小妹就算说了,兄长大约也会继续当耳旁风,但人活一世,还是尽量少造杀孽吧。”
她乞求地望着格西,捧起手中的茶盒:“兄长要的茶,我带来了,今日我们就与卢先生坦白赔罪可好?兄长也说了,这里我们已经不用担心任何人了,为何还要把卢先生一直蒙在鼓里?”
“你我兄妹之间,情深义重,可卢先生对他的妹妹也是啊!甚至不惜为此背离故国,远赴千里来到屹国寻找亲人,却不知他的妹妹,早就已经……”
“住口!”
格西脸色铁青。
但他看着妹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重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偏过身去,不与她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眸对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硬邦邦地说,“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雪罗红着眼睛道:“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十年前我算了一卦,成也卢,败也卢,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格西说,“神机之威,犹如天神降世,这世上唯有卢先生能窥得天机,相比之下,宗家小儿不过是凡人与日月争辉。”
“可明明大夏在神机方面要胜过我们……”雪罗一顿,惊诧道,“难道说,卢先生已经把那第七张图纸绘制出来了?”
格西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他言辞犀利道:“若屹国覆灭,我好不容易谋划得到的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届时,你我别说过上从前那衣不果腹的日子了,估计连性命都难保。”
雪罗无声垂泪。
半晌,她说:“可是兄长,我觉得我早该死了。早在父皇母后双双在我们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我与你经历的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带着你活下来!哪怕不择手段!”
格西咬紧牙关,猛地转身望向她:“而且,无论你再怎么愧疚懊悔,卢合她都已经死了!”
见妹妹脸色苍白,他闭了闭眼睛,稍稍缓和了些许语气:“雪罗,事到如今,为了我们的未来,屹国的未来,我们只能尽力隐瞒真相。别忘了,你已经有儿子了,他很快会成为屹国的下一任皇帝,你则是太后,我们都得为他考虑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格西静静地看着妹妹,半晌,伸手想要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但被雪罗躲开了。
他的手一僵,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平淡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清醒一点。”
话音刚落,拐角处传来卢及的疑问声:“谁死了?”
两人身躯不约而同一颤,雪罗匆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侧身躲在格西身后不愿抬头,格西则有些勉强地笑道:“和妹妹拌嘴,卢先生见笑了。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卢及:“不是你找我?”
“是,但我以为……算了,”格西抹了把脸,“给你带了些南夏的新茶,一起喝吧。”
卢及“喔”了一声,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五官僵硬得像是第一天组合在一起。
不过他一贯如此,周围人也看习惯了。
但他看向那茶叶的眼神倒是十分火热。
“那去茶室吧。”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雪罗,劝说道,“这是舍妹绣的,不介意的话,拿去擦擦眼泪吧。别和你哥一般见识,他这人心肝坏,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格西:“…………”
雪罗神色复杂地接过帕子,轻声向他道了句谢。
卢及见格西老盯着自己,又警惕道:“我图纸还没画完呢,这是最复杂的一张,可跟先前给你的不一样。还有啊,等工坊完工之后,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知道。到时候,一定让卢先生扬名天下。”
格西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还抬起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卢及先行。
卢及抬脚刚走了两步,就又被他喊住了。
格西抱臂道:“卢先生,这可是在你自己家。”
卢及:“怎么了?”
格西指了指他的反方向:“茶室,在这边。”
“…………”
第83章
“赵兄,算算看,咱们离新都有几日了?”
“这……恐怕得有个十来天了吧。”
“唉!”
孤灯下,两个大男人以茶代酒,相对无言。
初来此地时,柳显很瞧不上这个姓赵的。
官职没他大,家世没他高,长得五大三粗,还是个北归人。
刚认识不过几日,便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像那位孙大人一样,将来在朝堂立稳脚跟,半点城府都无的大老粗一个,一看就知道将来在官场上没什么发展。
可在这儿待久了,眼看着自那次袭营后,连陛下的一次面都没见着,柳显就开始坐不住了。
往日不管怎么说,好歹早朝上还能与陛下有一面之缘,现在战事焦灼,早朝没了,陛下每日都不见踪影,只在紧要时刻召集将领们进帐讨论战术。
他们这些从新都过来的“幸运儿”,倒成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帮闲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柳显忽然下定决心,“赵兄,明日我准备进谏陛下,你可要同去?”
这姓赵的大汉茫然道:“你要谏什么?”
柳显朝着主帐的方向拱了拱手:“自然是破敌良策。”
“就你?”
赵姓官员脱口而出,等看到柳显不愉的脸色后,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柳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我毕竟是文臣,兵书也没读过几本,就连宗大人都说了事缓则圆,直到如今,只能徐徐图之,你能有什么破敌良策?”
柳显瞧他模样,明显是不信自己,也不生气,只是哼笑一声:“看来赵兄是不愿与我同去了,也罢,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本想拉一个垫背的,但这姓赵的也不靠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离去了。
“呸!”
柳显听到那人在背后偷偷骂自己,言辞不堪入耳,脚步一顿,怒气上涌,正要转身与他理论,可想想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咬着牙大步离开了。
他闷头走在营帐间,没注意到前方,拐弯时正好撞在一名军士身上,坚硬的铠甲险些把柳显的鼻子撞歪。
他猛地后退半步,捂着鼻子,涕泗横流,正要怒喝那人不长眼吗,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话顿时卡在了嘴边。
“宗……宗大人?”柳显睁大双眼,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鼻血,虽然这动作不仅无济于事,还叫他显得更加狼狈了,“您怎么在这儿?”
宗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微微诧异,因为按照他对上官的了解,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官职大小,将军肯定都会主动道歉,并第一时间唤军医来诊治。
难道说,这人与将军有过节?
副官心中有了八成把握,见宗策不打算开口,便主动上前一步,为上官代劳了。
他不客气道:“行了,我家将军还有事要去面见陛下,你要是没事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了!”
副官的想法也很简单粗暴:
能让他们家将军都冷脸相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柳显陪着笑,连声说着“是下官唐突了,大人慢走,慢走”,恭恭敬敬地为两人让开了一条道。
但等看到宗策当真一言不发地带着人离开,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他脸皮一抖,缓缓直起身子,看着衣袖上的血迹,心中那压抑多时的恨意瞬间犹如野草般疯长,甚至远胜方才对那赵姓官员的不满。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嚣张个什么劲儿?
不过是运气好,得了陛下亲眼罢了,等到自己上位的那一天,有他好看的!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副官忍不住问道:“将军,这人谁啊?看着像是个官儿,他之前得罪过您吗?”
宗策嗯了一声。
上辈子,柳显处处为难他,他都一贯忍让,试图化干戈为玉帛,后来发现,还是自己那时的想法太过于天真。
朝堂政局不是儿戏,柳显也绝非那种有容人之量的权臣,对待政敌,他的手段一向狠辣无情。
此人有文采、有眼力,能屈能伸,也靠着这逢迎的本事受到了重用,一路坐到了丞相之位,更是与魏邱合谋设计,将他押上了刑场。
宗策扪心自问,自己并非信奉佛祖割肉喂鹰的仁慈大士,杀身之仇,这辈子当然要报。只是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又没找到足够合理的借口,没法对这人下手而已。
“能把您都得罪了,也是件本事,”副官感叹道,“也不知他有几个脑袋,如今在朝中,谁不知道陛下对您的看重……”
“住口。”
宗策扫了他一眼,厉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这种话,或是你到处瞎传,自己去领板子。”
副官顿时蔫了:“……是。”
“训这么严厉做什么?他又没说错。”
带着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宗策和副官同时一怔,随后一人垂首行礼,一人单膝下跪,齐声唤道:“陛下。”
“起来吧,不必行礼。”
殷祝说完,又好奇问他干爹的副官,“你刚才说,谁得罪宗策了?”
“这……”
副官看了宗策一眼,见上官垂眸不说话,便大着胆子,自作主张地开始给陛下进谗言:“陛下,您是知道我们将军的性子的,忠厚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从来不会干得罪人的事!”
殷祝忍着笑,瞥了站在旁边不吭声的宗策一眼。
就算对他干爹的滤镜再厚,这话他也没法信啊。
但他还是说:“嗯对,你继续说,怎么了?”
副官痛心疾首道:“我们来的路上,将军撞上了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稍微一碰,那人就血流不止,还拉着将军不放,不愿让他走呢!陛下,此人先前就与宗将军有过节,这番举动,明显是在讹人啊!”
别说殷祝,这鬼话连篇的,就连宗策都听不下去,怒道:“差不多就行了,在陛下面前还胡扯八道什么,滚!”
望着副官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殷祝再也止不住笑意,盯着他干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进帐说。”
行吧,体谅他干爹脸皮薄,这种妖言惑众蛊惑圣心的事,也是第一次干,还不太熟练。
殷祝宽容心想,还是得多多包容才是。
于是他拉着宗策在帐内坐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就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干爹果然没多久就顶不住了,如实把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还低声道:“这只是策的一些私心,策自己会处理好,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殷祝特别喜欢看他干爹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公理和私心天人交战,最后自以为隐秘纠结的模样。
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可能是平日宗策都太严肃或是进攻性太强了,这副模样比较难得一见,所以,殷祝也格外爱在这种时候添一把火,逗逗他。
“是吗?”殷祝故意皱眉道,“这点小事,还拿到朕面前来说,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了。”
宗策攥紧拳头:“下属犯错,乃上官之罪。陛下,还请……”
“干什么,你不会真以为朕在怪罪你那副官吧?”
宗策怔了一秒,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的疑问。
殷祝笑眯眯道:“爱卿要不亲朕一下,朕就不怪罪了。”
宗策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殷祝是在跟他开玩笑了,但他还是正色道:“陛下,谈及公事时不可儿戏。此事乃策有错在先,待会策会主动找到柳显道歉赔罪……”
“等下,”殷祝猛地打断他,“你说谁?”
“户部柳显。”宗策说完,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应该还在户部吧?”
殷祝可顾不上什么户不户部的,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差点都出现应激反应了,立刻扑上前一把抓住他干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不允许!朕决不允许你这么做,听到没?”
宗策不太理解他为何这么激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和前世仇人保持距离最好,等到来日抓住对方把柄,再一举复仇。
可殷祝却释怀不了。
一听到他干爹说要向柳显赔罪,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现在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穿越前看到人在网上说,他干爹其实早就图谋不轨想要篡权——简直是不可饶恕!
一直没找到机会处理的奸臣,如今居然直接跳脸,还想着让他干爹赔罪……殷祝冷笑着想,看来还是他太心慈手软了。
“宗策,”他很认真地对他干爹说,“朕替你杀了他吧。”
谁知话音刚落,宗策当场脸色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祝,原本握着殷祝的手颤抖了一下,触电似的松开了。
殷祝的这句话,不亚于晴空一道惊雷劈下,宗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像是黏在了上颚。
就算他能出声,又该说些什么呢?
到了这一刻,言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因还是因为……自己。
正当殷祝不知所措,不明白他干爹为何是这样一副反应时,宗策终于有了动作。
他干爹正对着他,站起身,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缓缓弯曲,俯身朝殷祝行了一个大礼。
鲜红的袍角曳地,仿佛要低贱到尘埃里。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殷祝吓了一跳,慌忙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谁知宗策却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怎么也不肯起。
“陛下,”宗策闭上双眼,哑声道,“臣宗策,擅逾君臣之矩,惑主媚上,罪该万死。”
“请陛下,降罪。”
作者有话说:
宗策,一款老派忠臣攻,永远只会把臣子当做自己的第一身份。
所以说,谈对象不能找年纪差太大的,会有代沟[狗头]
第84章
殷祝呆站在原地。
在宗策跪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但以他干爹的性格,绝不会责怪他,只会把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这也是殷祝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盘膝坐在宗策面前,用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说:“起来。”
是命令的口吻。
宗策动了动,缓缓直起上半身,与殷祝相对跪坐。
他的眉头紧蹙着,眼神沉重,周身萦绕着肃穆压抑的氛围,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某种剧烈的心理斗争。
“陛下,我……”
“你闭嘴,先听朕说!”殷祝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生怕他干爹开口就要说“我们还是做君臣”之类的话——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把自己掰弯,你还想着再掰直?没门!
看到宗策闭嘴,殷祝这才猛地深吸气,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道:“朕刚才说错话了不该说杀柳显但朕不是因为他撞到你才想杀他而是朕之前就因为一些事情看他不爽所以你的担心忧虑都是没必要的朕也绝不是没有脑子滥杀无辜的昏君,明白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殷祝憋得脸都红了,一双眼睛睁大了瞪着他干爹,凶狠的眼神还带着几分委屈和威胁。
再说这种话,他可就真要生气了!
宗策沉默了很久。
就在殷祝以为是自己语速太快了他没听清楚时,他干爹轻叹一声,直视着他的双眼,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是策误会陛下了。”
他道歉得太快,反倒让殷祝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殷祝偏开头,冷哼一声:“就算是误会,你方才那举动,不也是在逼朕自省?居然还说什么‘惑主媚上,罪该万死’,真是好大的阵仗!”
宗策摇摇头:“劝诫君王,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策只是不希望陛下被感情蒙蔽双眼。”
听到这话,殷祝更不想搭理他了。
“策愧疚的,不仅是误会了陛下所言,还有没能及时醒悟,即使陛下言语失当,也是出于袒护偏爱之心,”宗策摸了摸护心甲的位置,看着殷祝轻声道,“凡人皆有私心,策自然也不能例外。”
殷祝的冷脸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吗?
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来他干爹这儿取取经,这样世上就没有哄不好的对象了。
但殷祝暂时还不想太快回应,他虽然不想在他干爹面前摆架子,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宗策的错!
他好歹也是个皇帝,还是很要面子的。
见殷祝一直不说话,但态度似乎有松动的意思,宗策干脆直接伸出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殷祝开始挣扎了几下,但没挣开,干脆就随他去了。
两人在帐中静静地相拥,光线从帘幕的罅隙中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外面的人声、脚步声、兵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喧嚣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几丈之外。
这是一段只属于他们的寂静时光。
殷祝把脑袋埋在宗策硬邦邦的铠甲上,许久后,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堪吗。”
“没有。”宗策立刻道,“绝无此事。”
“那为什么,”殷祝把手拂上了他的护心甲,指尖冷硬的触感隔绝开了两颗近在咫尺的心脏,“朕总觉得,无论做多少事,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在人前,你永远站在我身后半步那样。”
“陛下……”
“朕愿意与你并肩,”殷祝抬起头,急切地向宗策袒露着自己最真实的心声,“并且朕可以对天发誓,这天下,这一生,仅你一人,这还不足够吗?”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
那张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容因为激动而泛起丝丝红晕,睫羽频频颤动,像是被黏上蛛网的蝶翼。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年轻而生动的眼眸正倒映着自己,仿佛只要他开口,面前人真的可以送上全世界,连同一颗帝王高高在上的真心。
这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吗?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宗策已经伸出大手,覆在了那双令他灵魂震颤的清澈眼眸上。
因为他担心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沦陷。
两世为人,宗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立身正己,面对名利声色弃之如浮云,可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根本没有走近权力的中心。
如今,权势、名声、财富,还有心爱之人都唾手可得,他甚至不用太多思考,便能想出该如何利用君主的宠爱,持续稳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这场仗打得越久,他在大夏的根基就越不可动摇。
只要再与屹国打上五年,他手握全国近半大军,又掌江淮漕运,届时,即使陛下想要收回权力,也很难做到了。
他会像青史中记载的权臣那样,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无论想要什么都会有人送上,也不必再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担忧有朝一日帝心易变,自己终将一无所有。
他会拥有不必害怕失去的底气,即使殷祝对他情谊不再,他也能让陛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陛下总以为,他是世间少有的贤臣良将。
可哪一个男人,少时没做过叱咤风云的枭雄梦?
宗策感受着掌心下划过的纤长睫羽,那又如新生的柔软蝶翼般的触感,让他心中不断滋生的欲念源泉戛然中断。
最终,他垂下眼眸,在那双微启的薄唇上落下了一记轻吻。
罢了。
想想而已。
这些的确无比诱人,权势、未来、相伴一生,可宗策更不愿在有朝一日看到这双炽热眼眸中的火光因为自己而熄灭,最后变为冷漠的厌弃,甚至是……憎恨。
他希望,即使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陛下心中依旧有他。
殷祝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只是亲一下,算什么回应?
他问了,而他干爹告诉他:“陛下,一生很长,你我之间,不必承诺太多。”
“无论现在亦或将来,我们都有着无法理解彼此的部分,但是……”
宗策抿了抿干燥的唇,他并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他感受到了殷祝那急迫又不知该从何表达的心情,因此在思考良久后,他道:“人间天缘注定,倘若与君相从至老,我亦何倦余年。”*
殷祝看着他干爹,心想,这算不算是“我稀罕你”的文雅版本?
果然,他干爹不仅带兵打仗厉害,文学功底也比他强多了。
这么完美的偶像,被自己谈了,殷祝深感压力,觉得自己得肩负起重任来。
因此在宗策还在期待他回应的时候,殷祝一骨碌跑到边上,端起炉子上煨着的药碗,递到了他干爹面前。
宗策不解:“策没病,陛下这是做什么?”
“对,朕知道你没病,放心吧,”殷祝哄道,“这是朕让归亭给你开的药,调理身子的。”
“可是策身体很好……”
“哎呀,喝了肯定更好!你现在带兵打仗,正是需要强身健体的时候,万一风寒发烧了怎么办?快喝快喝!”
可是现在都快到夏天了。
宗策默默咽下了这句话,见殷祝态度强硬,也没有再坚持,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殷祝睁大眼睛问道。
宗策被他看得,总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无奈道:“刚喝下去,怎可能见效如此之快?况且策真的没病。”
殷祝表面嗯嗯啊啊地应着,心中则感叹男人果然是男人,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问题的,人凉了嘴都是硬的。
不过只要他干爹肯喝药就好,因为——
“这些,还有这些,”殷祝在宗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两大提中药材,目光亮闪闪地看着他,“你只要喝完这么多就好了!朕帮你算过了,最多两年时间!”
宗策沉默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艰涩道,“这些药,策要喝上两年?”
“是啊,一共三个疗程,你还这么年轻,早治疗早享受。”殷祝理所当然道。
“……享受什么?”
殷祝瞪了他一眼:“非要朕明说吗?自然是——”他凑到宗策面前,“吧唧”亲了一口,“这个了。”
宗策摸了摸唇瓣。
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没病治病,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这药太苦了,假使能让殷祝觉得,只要自己陪着他喝药,就能好受一些,那也没什么不好。
“好吧。”他说,“但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吧。”
“这件事,陛下要对外保密,不可泄露给旁人知晓。”
虽说是件芝麻大小的事情,可万一让其他人知道一国之君怕药苦还特意找人陪喝,宗策觉得,还是会有损君威的。
殷祝欣然同意。
“放心,关乎尊严之事,朕从不马虎。”他严肃承诺道,“这件事,朕打死也不会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说:
*出自宋代刘辰翁的《清平乐·寿某翁》,有修改删减
第85章
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柳显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圣的准备,恰好今日宗策领兵出营作战,还不知多久能回来。
如此天赐良机,不好好把握一番,着实可惜。
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心想。
把陛下身边的位置让出来,他一定会代替宗将军,好好侍奉陛下的。
出帐前,柳显拿起一面铜镜,又仔仔细细打理了一番衣冠。
他扯了扯嘴角,模仿着宗策平日里那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情,觉得有那么几分神似了之后,这才走到殷祝居住的主帐之外,一副谦谦君子的随和做派,对着门口眼神凌厉的守卫道:“烦请二位通报陛下,就说,户部主事柳显求见。”
“可有旨意?”
“没有,”柳显耐心道,“但显有军中要事通报陛下,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那守卫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进去了。
柳显松了口气。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守卫就又转了出来:“陛下说了,今日不见任何人,你回去吧。”
这可不行!
柳显心中焦急,鬼知道下次宗策离开是什么时候,只要这人在陛下身边,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和陛下独处……他必须今天见到陛下!
帐内的殷祝也正烦躁上火着。
他干爹是昨天走的,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同意他亲自上战场,还说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是对士兵们最大的激励——可是皇帝不上战场,算什么御驾亲征?
殷祝要是真倔起来,和宗策绝对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胜之。
但这一次他没倔过宗策。
因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几乎要遗忘在脑后的药瘾,似乎又有了再度发作的征兆。
殷祝反省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可能是因为见到他干爹以后,每日同吃同睡,虽然身体努力克制,但思想没把持住所导致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殷祝理直气壮地想。
他干爹一米九大高个,八块腹肌,帅得人神共愤,躺在旁边,这谁能把持得住?
宗策骨相很浓,每天清晨,雾蒙蒙的晨光泛着尚未褪去的蓝,殷祝看着他干爹长发披散躺在自己身侧,眉骨耸立,鼻梁高挺,大敞的亵衣只要稍一耷眼,便能透过领口看到大片紧实漂亮的小麦色肌肉,连腹肌线条都一览无余。
并且他干爹习惯侧睡,因为这样方便搂着他。
所以殷祝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每次无意间瞥见,他都有种想要上手狠狠捏一把胸肌的冲动。
在这样全方位的刺激下,药瘾再度发作,便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这次的情况已经比从前要好上许多了,殷祝觉得自己还能控制,不需要把自己绑起来硬熬。
不过,宗策不在,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就是了。
他本以为已经把那人打发走了,谁知门口还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听得殷祝五心烦躁,一拍桌案,怒道:“到底是什么人,叫他进来!”
他对待其他人可没有对宗策的好耐心。
在看到进来那人后,压抑的怒火更是瞬间飙升,殷祝眼神冰冷地看着柳显朝自己下拜行礼,甚至都没有开口让他平身,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臣有一策,可不费一兵一卒,替陛下收复峦安关。”
柳显察觉到帐内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按计划说了下去:“如今我军胜败,至关重要,不仅牵动天下人之心,更代表着陛下的颜面,与大夏的国威息息相关。若不能速胜,定会对大夏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闻言,殷祝盯着姿态卑微跪在自己面前的柳显,不带任何感情地扯了扯嘴角。
对于柳显这个人,即使再厌恶,殷祝也必须承认,此人的确有才华,不然也不会成为尹昇登基那年的科举头名。
但有些人才,用之弊大于利,况且,在军事方面,殷祝不相信还有谁能越过宗策去。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峦安关,就连他干爹都做不到,柳显来找他,上来就是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其用心就很令人深思了。
换做是往常,殷祝还可能耐心跟他周旋一番,但谁叫这倒霉蛋赶得巧?
现在他光是克制自己把人拖出去当场片了的冲动,就已经花费了全部心神。
殷祝:“别说废话了,直接说策略吧。”
柳显抿了抿唇,显然被殷祝这种不带丝毫尊重的语气刺激到了,昨日受挫的自尊心在胸膛中激烈跳动。
但他咬了咬舌尖,脑海中渴望出人头地的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于是逼着自己用更低的姿态、更谦卑的语气说了下去:
“峦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臣以为,为求速胜,以及尽可能地减少我军伤亡,可以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真不愧是柳丞相能想出来的办法。
殷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可知道,这一带的山林范围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在附近生活的百姓靠山吃山,以打猎、砍柴、采药为生?”
“还有西南、东南两地,更是连接着我大夏千亩良田,夏日季风猛烈,若是火势控制不住,烧了农田,死伤无数,你柳显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臣担得起!”
柳显猛地抬头,向前膝行数米,一直凑到了殷祝的桌案前,扒着桌沿激动道:“陛下,臣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假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您大可以直接把臣推到堂前,送至刑部候审,臣甘愿受世人口诛笔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是为了您,为了大夏!”
殷祝下意识后仰,用一种见鬼的目光看着这人。
他终于明白柳显今日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了——搞了半天,是来跟他干爹争宠的!
想要通过给皇帝干脏活换取信任和重用,还硬要装出一副风骨凛然的样子,真是叫人……
恶心透了。
而且殷祝总有种感觉,柳显凑得似乎有些太近了。
再仔细瞧瞧,这位眼眶泛红,弱柳扶风,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在他怀里似的。
他打了个寒颤,刚想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虚虚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柳显深情凝望着他:“陛下……”
“离朕远点!”殷祝脸色铁青,立刻连桌子带人一脚踹出去,好不容易被他干爹掰弯的直男雷达在突突作响,还嫌恶地反复把手背在衣服上来回蹭了好几下。
毫不夸张地讲,他一看到柳显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胃里就下意识泛起酸来。
事实上,殷祝也真的吐了。
“陛下!?”柳显大惊失色,想要来扶他,却又被殷祝要杀人的目光吓得不敢靠近,只好期期艾艾地说,“臣,臣这就去替您叫太医来……臣这就走!”
“滚!!!”
殷祝一声怒喝,柳显被狼狈轰了出去,再一抬头,注意到四面八方同僚们的眼神,顿时羞愧难当,以袖掩面,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走后,听到动静的归亭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给殷祝把脉,就看到两道鲜红鼻血淌下,顿时大惊。
待把完脉后,归亭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欲言又止。
“说吧,”殷祝烦躁道,“到底什么毛病?”
归亭斟酌了一番措辞:“臣给陛下开的药,药性大多有补气壮阳的效果,消解还需要一段时日,而且陛下近日劳神太多……”
“说人话!”
归亭脱口而出:“憋久了。”
殷祝默不作声地接过苏成德递来的帕子,擦去鼻血。
苏成德小心提了一个建议:“这附近的人家虽都是小门小户,但也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陛下可要选一些陪寝?等之后入宫充作秀女,或是找些清秀小倌……”
“闭嘴,”殷祝火气突突直冒,“你也滚出去,明天中午之前朕不想见到你。”
苏成德:“……是。”
归亭看着殷祝紧蹙的眉头,思虑再三,还是从药箱里掏出了一枚瓷瓶。
殷祝瞥了一眼:“这什么,鹤顶红?”
归亭装作没听见殷祝的找茬,平静道:“陛下这么一直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里面是臣配制的助阳之药,内含鹿鞭、虎鞭、勾起、肉苁蓉、淫羊藿等药材,药性刚猛,适用于精关不固的年轻男子。”
殷祝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枚青色的小药瓶上。
“当真管用?”
“臣不敢欺瞒陛下,”归亭说,“不过此药治标不治本,且行房时可能会伤身,陛下最好慎用。”
“那还是算了。”殷祝移开视线。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动声色地拿起那药瓶,干咳一声收了起来,“那个,只喝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还好?”
归亭木然点头。
临走前,他给殷祝开了一记清热解暑的方子,或者说,是食谱:冰糖绿豆汤。
走出帐中,面对四面八方关切打量的眼神,归亭拎着药箱,突然也有了一种抬袖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从父亲那儿学了一身悬壶救人的本事,应召入宫当了太医,还受到陛下重用,本该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才对。
可他怎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越来越往江湖郎中、大力丸居士的方向发展了?
作者有话说:
获得剧情关键物品:形似鹤顶红的刚猛小药瓶+1
论陛下对色诱的双标——
对干爹:我宁可捅我的是刀子……[托腮]唉算了,弯就弯吧。
对干爹以外的人:[愤怒]找死!
同样的动作,有人做得,有人就做不得[狗头]
第86章
深夜,寂静荒林。
稀薄月光照在黝黑的林间,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左顾右盼了一番,悄悄从营地边缘走进了林深处。
“咕咕,咕咕……”
伴随着一阵诡异的扑扇翅膀的声响,那人放飞了鸽子,又悄悄返回了军中。
片刻后,又有一人潜入林子里,做了与他相同的事情。
“一,二,三……今晚一共五只了吧?”
黑暗中,有人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道。
“嘘,别出声,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第六个人来呢。”夜色模糊间,趴伏在草丛里的另一人瞪了他一眼,“要是被发现了,看你明天怎么跟陛下汇报。”
那人顿时不敢作声了,老老实实地继续监视着。
如今,各方势力汇聚在峦安关,大军每日光粮草就要消耗无数,殷祝上不了战场,只能尽可能地从后勤等方面减轻他干爹的压力,还要派人找出潜藏在军队中各方势力的暗探,并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暗中监视他们的动向。
他虽然人不在新都,但对于新都朝堂的掌控,却丝毫未曾放松过。
唐颂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臣,相比起祁王,可要沉得住气多了。
从这些天殷祝收到的汇报来看,唐颂和其他几个他重点关注的人员都没有任何异动,尤其是唐颂,更是老老实实地每日去太子府上教导尹英,教授的内容也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还因为担心太子年幼,无法一个人照料好自己,所以即使是在没课的时候,也会经常上门去看望学生。
这么一看,简直算是为人师表的楷模了。
但殷祝看到这些汇报,只是一笑而过——唐颂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没人比殷祝更清楚了。
不光是他,还有王存、新都过半的世家贵族们,估计都在日夜盼望着新皇早日登基上位吧。
所以他尽可能地减少在人前露面的时间,还时不时地叫归亭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送药过来。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是“重病缠身”,不宜见人。
只是上次深夜治从放飞鸢袭营,因为事发突然,不免还是露了些破绽,幸好当时帐中烛光昏暗人又多,他发了一通大火,大臣们吓得战战兢兢,除了他干爹以外,也没人敢抬头看他。
后面又有柳显这个撞枪口上的,殷祝便干脆对外声称是被他气得不轻——说病情严重,不免会动摇军心,也不太现实,还是让这帮心眼比马蜂窝都多的大臣们自己脑补去吧。
一想到他干爹,殷祝又不禁揪起了一颗心。
派去北屹的探子说现在北屹朝中不稳,皇帝多日未曾苏醒,格西独掌大权,似乎已经有了另立新君的苗头。
这治从也是敏锐,在形式明朗前,一直像个缩头王八似的龟缩在峦安关内,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挑衅也不出来。
他干爹临走前告诉他,这次估计还是要无功而返,但样子必须要做,因为假如不继续给峦安关这边施压,以格西的敏锐,必定会增加其余战线的援助,届时他们这两年费尽心思取得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殷祝听不太懂这些战术,他只知道他干爹说了,峦安关,是大夏继续北进的唯一关键,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拿下。
“陛下,夜深了,您也该歇息了。”
苏成德剪去一截灯花,捧着一盏昏黄油灯,对正站在地图前沉思的殷祝低声提醒道:“宗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奴才,要叮嘱您好好休息的。”
“朕不困。”殷祝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在思考柳显昨日的那个建议。
因为触了他的逆鳞,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想要为他干爹出一口恶气,殷祝趁机狠打了柳显一顿板子,又将其一贬三千里,打发去岭南开发荒地了。
殷祝衷心希望他能死在半路上,甚至还觉得有些便宜对方了。
但对于柳显的提议,他还是重新拿出来思考了一遍。
放火烧山不可取,但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治从从关隘里逼出来呢?
殷祝无视了苏成德忧心忡忡的眼神,径直走到他命人制作的沙盘边上,开始沉思起来。
他干爹这几次进攻,看似无功而返,实则已经把峦安关周边地形都摸了个遍,并且也确认了,至少半个月内,治从绝不会改变死守不出的想法,与在皇帝指挥下的夏军硬碰硬。
这次出兵,宗策也是打着一面继续施压、一面寻求突破的想法,只是这突破口究竟在何方,暂时还不甚明了……
突然,殷祝灵光一闪:
他们不能放火烧山,可只要让敌人误以为他们是在放火烧山,那不就行了吗!
殷祝激动不已,立刻找来了宋千帆商议此事。
宋千帆听闻后也十分兴奋,还说:“陛下,此法可行!”
这位不愧是能在未来青史留名的能臣,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仅凭殷祝一个猜测,便能滔滔不绝地说出其中门道来:
“兵书记载,‘硝磺为骨,松脂为肌,湿薪作肤,可生百里障目之烟’。臣少时也曾听坊间说书人提起过,前朝一位水师将领便用过类似计谋获胜,将引烟之物装进空心竹筒,点燃后在筒壁上钻孔,扔至敌方阵营,配合战鼓擂鸣,便能达到升烟为墙、火龙卷地的效果。”*
宋千帆说完,还扼腕道:“只是可惜,臣记不清那将领姓甚名谁了。”
就连苏成德也在旁边点头补充道:“硝磺生白烟,松脂出黑雾,湿草起灰霾,这是奴才老家乡亲们都知道的道理。”
殷祝立刻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三种该如何配比?”
“这……奴才愚钝。”
宋千帆也摇头说不知,因为这知识实在冷门。
倒是殷祝苦思冥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硫磺燃烧的方程式,还差点没配平。
最后他弃了笔,悻悻道:“算了,还是查书吧。”
文科生穿越古代,就和在现代就业一样处处碰壁,殷祝上辈子要不是主业是富二代,光靠学考古这种人文社科,估计也会像同门那样,穷到开始琢磨靠上网擦边当副业。
但万幸的是,他虽然配不平方程式,通过宋千帆的那番叙述,还是想起了前朝几次著名的水师战役、并由此缩小了搜查范围。
经过一番排查,他们成功从带来的一车兵书史书中,挑选出了……三十余本。
殷祝看着堆了满桌的书册,和脸色发青的宋千帆对视一眼。
“今晚要辛苦一下了,”他叹道,“尽快找出解决办法吧。早一日拿下峦安关,将士们就能少打一天仗,给国库多留下一天的口粮。”
“多说无益,干吧!”
宋千帆面色一凛,沉沉点头,伸手抓起面前的一本书册,飞速翻阅起来。
“去把醒神香点上。”殷祝吩咐道。
苏成德本想再劝,但看到两人埋头苦干的身影,只好应下,走到角落里,捧起了那盏陛下自见到宗将军以来,许久未曾点燃过的香炉。
袅袅青烟缭绕在空气中,被烛光晕成氤氲的朦胧。
帐外夜空低垂,星河如璀璨细砂般闪烁,一只乌鸦收敛翅膀,落在枝头,冲着枝头上金黄的圆月发出沙哑的啼鸣。
又到了十五。
直至天边微亮,殷祝终于在一册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恭喜陛下!”
同样熬到双眼通红的两人连忙跪下向他道喜,殷祝看着自己通宵一晚得来的成果,也露出一抹笑容来,但还是克制住内心喜悦,对宋千帆道:“你先去叫人尝试着做两个,试验一下,看看这配方能不能成功。若是能成,等下次宗策回来,咱们定能马到成功!”
“臣遵旨!”
宋千帆拿着书册,迫不及待地走了。
殷祝望着他的背影,视野渐渐模糊,最后身子晃了晃,竟差点直接睡过去。
“陛下,您真的该休息了,”苏成德苦口婆心道,“这种事,就算奴才干不了,您交给别人干不成吗?奴才晚上都还打了个盹儿呢!”
“朕心里有数,不必多言,”殷祝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积压的奏折太多了,你去帮朕搬过来。”
在他干爹回来前,他也就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
必须要充分利用起来。
苏成德不肯动:“陛下,归太医当初跟您怎么说的,您都忘了吗?”
“你——”
殷祝刚要开口,忽然觉得喉咙一痒,顿时扶着桌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陛下!”
苏成德慌忙去给他倒水。
殷祝闭了闭眼睛,接过来喝了一口,压下舌根处的腥甜,有那么一瞬间,甜到脑海中闪过要不要去找归亭的念头,但又被他强行打消了。
不行,不能找。
以归亭的性格,肯定会告诉宗策的。
他不能叫他干爹知道这件事。
无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殷祝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但芝麻大的小事,到了他干爹那儿都会变成千斤重的大事。
现在正值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不是考虑养生的时候,按时吃药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去把奏折拿来,”等稍稍缓过来些,殷祝再次对苏成德命令道,“还有,今晚的事情,不许告诉宗策。”
苏成德乞求道:“陛下,您就没想过,再这么熬下去,万一您的龙体有恙,奴才怎么和宗大人交代?宗大人他又该怎么办呢?”
“你不需要交代什么,”殷祝说,“而且,朕会给他铺好路的。”
但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恍惚间,他的眼前又闪过了那幅画面。
宗策孑然一身,静静地站在飞鸟坊前,侧身朝他回望过来。
沾满了尘埃的旧战袍犹如丧失了生机的飞鸟,冰雪一样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滴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霎那间,殷祝心神震动。
他干爹……竟然哭了!?
但再细看时,男人的眼角却是干燥的。
殷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看到这幅画面,但这不妨碍他心脏揪紧,隐隐的痛楚自胸膛深处传来,他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再抬头时,看到了苏成德脸上无奈而痛惜的神情。
他若出事,宗策该怎么办呢?
自己还有那么多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能抛下这些,只留他干爹孤零零一人在这乱世之中呢?
“……罢了,”他轻声道,“朕知道了。”
“把香灭了吧。等一个时辰之后,再叫朕起来。”
作者有话说:
*出自《武备志·火攻篇》
第87章
“日他祖宗,这治从还真就铁了心不出来了!被人突突到脸上了都无动于衷,真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转世……”
回程路上,副官一路骂骂咧咧,出口成脏。
宗策听着,但并未制止,因为知道这些袍泽们的确憋屈得厉害,急需一个出口发泄。
只是骂两句,便随他们去吧。
“报——”
探马自远处疾驰而来,滚下马高声道:“将军,前方有浓烟!”
“什么方向?”宗策猛地勒住马头,听到那探马说道:“将军,东南方向,看样子,好像是前方营地着火了!”
宗策呼吸一窒。
身后副官的咒骂声也戛然而止。
他瞪圆了双眼,下意识看了一眼宗策:“营地?难道说是陛下……”出事了?
“传令三军,随我来!”
宗策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不敢细想,一声令下,大军立刻犹如制作精密的神机般快速运转,人、车、马汇聚成乌压压的浪潮,滚滚向前。
原本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被极限压缩,不多时,急行军队便来到了目的地。
宗策的目光在林立的军帐间扫视,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殷祝所在的主帐位置,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火情出现,就连两名精兵守卫,都还在勤勤恳恳地站在门口站岗。
他皱了皱眉头,翻身下马。
刚到帐前,就被苏成德拦住了。
“宗大人辛苦了,但陛下不在此处,”他微微一笑,“请随咱家来吧。”
宗策跟在他身后,见苏成德前去的方向正是那滚滚浓烟升起的位置,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但他表面上却丝毫未显,还吩咐麾下部将们先原地休整,别的等他回来再另做安排。
苏成德把他带到了离驻军地不远的一处隐蔽山谷内,刚到入口处,宗策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滚滚浓烟直冲云霄,而殷祝身穿一袭紫色官袍,正背对着他,一边呛咳,一边和宋千帆一起望着那浓烟升起的方向哈哈大笑。
宗策脚步一顿。
他的神色不太好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又嗑药了?”
“啊?没有没有,”苏成德赶忙替殷祝解释,“陛下这是……嗨呀,宗大人,您还是自个儿去问吧!”
宗策见他笑容满面,估计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放下心来,走到了殷祝身后。
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他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那人的肩膀,或是把人拥入怀中。
但宗策却并不想这么做。
在新都,偌大皇宫内,他从未见过殷祝如此高兴的模样。
他想让殷祝多笑一会儿,无论是因为什么。
宗策的目光逡巡在殷祝的背影之上,白玉错金镂空腰带勾勒出一段纤瘦腰肢,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在烟雾朦胧间若隐若现,总让他想起幽暗室内,一缕天光透照在暗色锦被上,那被吮出红痕的颈子覆着一层薄汗,无力向下弯折的画面。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打碎了回忆的遐想。
宗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太久没有好好拥抱殷祝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臆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静静地听着那笑声,仿佛感同身受到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快乐,宗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连日来征战和思虑的疲惫,也如清风过境,荡之一空。
试验成功,殷祝的确很高兴,他正要扭头与宋千帆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屹立在身后的一片阴影,在理智反应过来前,便猛地回头望去——
“陛下。”
宗策站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眼神专注地凝望着他,淡淡一笑:“策回来了。”
宋千帆很有眼力见地咳嗽一声:“那个,陛下,臣先告退了。”说完转身就和苏成德对视一眼,双双走出了山谷。
但他们并未走远,只在入口处守着,苏成德还很有闲心地和宋千帆聊天打趣起来:“宋学士觉得,陛下和宗大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宋千帆心道你个老狐狸,想死可别带上我,我没这个胆子背地里议论陛下。但表面上尴尬一笑:“这不好说,但陛下体谅宗大人辛苦,应该会让他歇息一段时间的吧。”
“依咱家看,明日大军启程,错不了。”苏成德啧啧道,“你可有瞧见宗大人方才看陛下的眼神?”
宋千帆老实摇头。
“我看我干儿子都没这么亲!”苏成德感叹道,“难得啊,君臣两个,都是痴情之人。但凡有一个退后半步,这关系呀,都得散。”
“还是苏公公阅历深厚,看得明白。”宋千帆负手眺望着远山之上,峦安关连绵的城墙在青黛山林间,犹如一条系在大地上的绳结,将南北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端。
“陛下待宗将军,情深义重,万幸宗将军也不负这份爱重信任,如此一来,收复山河十四郡,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山谷之中。
烟尘渐渐散去,殷祝看着听完自己叙述后,目光愈来愈亮的宗策,笑道:“朕想的这办法不错吧?”
宗策飞速点头,因为难耐激动之意,他的语气也比平时要快上了不少:“陛下果然是天纵之资!策以为,还可以在燃物之上涂抹桐油,延缓火烧速度,并挑选大雾天气,使烟雾凝而不散……”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改进措施,好不容易把沉浸在模拟战场的思绪中拽回现实,就看到殷祝笑望着他,说:“你还说朕是天纵之资?要是昨晚你在,朕和宋千帆就不必翻一晚上的书了。”
宗策:“陛下谬赞。”
但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昨晚又未曾休息?”
“呃,这个,”殷祝的眼神立刻乱飘起来,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咱们还是赶紧出谷吧,你信不信,那俩货肯定已经开始在背后蛐蛐咱们了?”
宗策紧盯着他,不为所动。
“陛下临走前,是如何答应我的?”
他看着殷祝眼下的青黑,蹙眉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处肌肤,又轻轻抹去了殷祝脸颊侧面沾染的一抹灰尘。
殷祝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那粗大骨节上刚刚结痂不久的伤疤,质问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片刻,最后双双默契地跳过了这两个话题。
宗策担心烟飘太高,会提前被治从的探子发现,又见殷祝时不时咳嗽两声,像是被呛到了,便用放在一旁的铲子掘了两铲土,盖住了那些冒烟的竹筒。
待烟雾差不多散尽,两人坐在山谷中一处石头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安闲。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肩头,手里来回转着一片新鲜摘下的叶片,问道:“有了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动兵?”
“明日有雨。”宗策回答。
看似答非所问,但结合他之前所说的大雾天气,殷祝便已明白了大概。
“将士们刚回来,不需要再休整几日了?”
明明先前说要抢时间的人是他,可殷祝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陛下,时间宝贵。”
殷祝嗯了一声,低着头,手中的叶片被他捏着梗,转成了一片模糊的绿色光影。
宗策看了一会儿,握住了他的手。
殷祝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平静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疑问。
宗策淡淡地勾起唇,取走他手中的叶片,说:“年少时,父亲常带我们兄弟二人去飞鸟湖畔游玩,每逢花朝节,游人如织,湖上游船的乐师们便会吹奏此曲。”
他把叶片凑到唇边,悠扬活泼的调子回荡在山谷间,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泉水叮咚,就连山谷外的两人也频频回首。
殷祝安静地听着,紧锁的眉宇渐渐舒展。
他双手撑在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浮云和飞鸟,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消散。
一曲终了,殷祝问他:“这曲子叫什么?”
宗策放下叶片,摇了摇头:“策也不知道,只是听多了,便会吹了。”
殷祝:“那你教朕,把朕教会了,朕就放你走。”
宗策眼神温和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殷祝觉得他干爹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耍赖的小孩,最后主动避开了与他的对视,脚跟蹭了蹭地面,嘟囔道:“不教就不教。”
“回来教。”宗策轻声说,“策在外,同样日夜思念陛下。”
他知道殷祝不眠不休做这些烟筒,只是为了帮他省下一些功夫,让他能在安全的营地内哪怕多留一两个时辰也好;也知道每次自己上战场,殷祝都会牵肠挂肚,难以入眠。
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也只能由他来做。
“如果将来有朝一日,策能日日相伴在陛下左右,朝夕共处,”他拨开殷祝额前散落的发丝,半开玩笑地说道,“说不定,陛下还会厌烦呢。”
殷祝重重地哼了一声。
“有这个可能,”他煞有其事道,“天天看着一张脸,再好看也腻了。宗将军,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大度一些,要不也亲自给朕选两位美人?”
宗策的唇线缓缓拉平。
他知道殷祝是故意说气话,但不可否认,触动了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隐虑。
宗策耐心等着殷祝的下一句话,谁知等了半天,除了山谷中呼呼的风声,什么也没等来。
他盯着殷祝,殷祝冲他干爹挑了挑眉,就差没在脸上写“对啊,就我说的,怎么着”了。
说也说不过,身体力行也不行。
宗策原先只是打算等殷祝身体好些,战事不那么吃紧了,再同他行那夫妻之礼,谁知殷祝这病一直缠缠绵绵,他自己也越憋越狠,有时半夜都要偷偷出门,打盆凉水来洗把脸。
真到了开闸放纵那日,宗策觉得,以殷祝现在的状况,百分百是撑不下来一轮的。
所以……
好吧,至少现在,的确拿他没办法。
宗策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那段自己肖想已久的脖颈,俯身吻上了那两瓣气人的唇。
“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君子,”他的声音模糊在唇齿交缠间,看着殷祝逐渐迷蒙失神的双眸,宗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低沉的声线中混着些许微凉的笑意,“陛下切莫要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误会。”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亲手斩下面前这颗头颅。
只是那份憎恨,已经变成了独占的欲念,在心中肆意滋生蔓延。
而这一切本不该有的野心与放纵……
宗策垂下眼眸,在心中默念:
陛下,都是由您亲手喂养出来的。
第88章
“居然没到一个时辰。”走在后面的宋千帆小声说,“还以为……”
殷祝额角一跳,捂着微微胀痛的唇,眼神锐利地回头瞪他:“你以为什么?”
宋千帆赶忙闭上嘴巴,宗策收到他求救的眼神,不禁暗自摇头,但还是好心接过了话茬:“日头还未落山,趁着这段功夫,还可以再做些竹筒烟,有备无患。”
“我我我这就去!”宋千帆找到救星,立马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哪有个当大官的样子。”殷祝无奈道。
“宋学士毕竟还年轻,品阶在朝中也算不上多高,”苏成德笑道,“能有今日,全靠陛下的倚重,性情一些也是正常。”
“你少逗他就行了。”殷祝一针见血道。
苏成德尴尬一笑:“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这回在场几人都看出来了,殷祝现在火气大得很,但罪魁祸首反倒因为当事人的某些微妙的逃避心理,成功置身事外。
甚至宗策还一脸无辜地对殷祝说:“策去吩咐部将们准备,今晚连夜出发。”
殷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暂时不想看见他。
然而等他干爹一走,殷祝立马对苏成德吩咐道:“从留守驻地的禁军里点上三百精锐,等大军出发后,随朕一起跟上他们。”
苏成德变了脸色:“陛下,您要亲自上战场?”
“不,朕只是在后面做接应,”殷祝不想听他劝说,直接用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朕和宗策都明白,峦安关之战,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关于这件事你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
但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必要时刻,作为君主,他自然也会上战场。
从在朝中宣布自己要御驾亲征的那一刻起,殷祝就把自己当做了获取战争胜利的筹码之一。
只要是筹码,就都可以押上赌桌。
苏成德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奴才明白。”
太阳东升西落,半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入夜时分,果然如宗策所说,夜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透过火光,殷祝望见山林中升腾起丝丝雾气,不知究竟是水汽蒸腾还是地气生发所致。
但对于大夏来说,都是天赐良机——
“走水啦!走水啦!”
惊叫声划破黑夜,治从每晚例行的飞鸢落在粮仓之上,燃起了熊熊火焰,起初无人发现,等有人注意到时已经太晚了,营中乱作一团,人喊马嘶,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潜伏在深林中的探子见状,慌忙跑回关隘中禀报。
而治从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定然有诈。
“老子放飞鸢,只是缓兵之策,宗策怎么可能真上钩?”治从嗤笑,“定是又打着想让老子出关的主意,想得美!”
但幕僚却不这么认为:“将军,今晚有雨,多云,再加上南夏军连日征战却无功而返,或许是因为哨兵放松了警惕,才叫飞鸢烧了粮仓。”
“笑话!换做别人老子信,但跟老子打的人可是宗策!他手下的人,能犯西南边境那群庸兵蠢猪的错误?”
治从说着,又不禁咬牙切齿,既恨又慕起来:“要我说,那些在西南的将领也是一群饭桶,就比蠢猪好上那么一线,换做是老子,早就给他们打穿了!偏偏老子碰到的是宗策宗守正,唉……”
幕僚恭维道:“宗策虽狡猾,但将军您也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将才啊,放眼屹国上下,还有哪一位将领能与您的本事相媲美?格西大人,还有下一任储君,都要倚重您才是。”
治从哈哈大笑两声,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南边来的秀才,你这话,倒是说到老子心坎上了!”他通红着一张脸,显然喝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是精光霍霍,丝毫不见半分醉意,“格西他离不开我,屹国也离不开我!不像宗策,虽然他的君主也信任他,但他们那个太子……哼。”
他哼笑一声,脊背挺直,负手冒雨站在城墙上,任由那细密的雨水打湿铠甲,望着远方亮起的火光和道道浓烟,又目不斜视地喝了一大口酒。
幕僚拱手笑道:“将军是明白人。南夏朝堂如今已撕裂成两股势力,以唐颂为首的文脉世家和以宗策为首的武夫将领,势同水火,将来太子登基,必定是你死我活。”
“不说别的,且说当下,即使南夏皇帝支持宗策,可军中无二主,就算再大度的皇帝,也做不到在战场上事事都听从手下将领安排,除非那将领是他亲爹——出现这种景象,八成是军中新老出现矛盾,内讧所致,将军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剿灭?”
“若是能俘虏了那南夏皇帝和朝中诸位大臣,等班师回朝后,将军,您必定能成为屹国青史留名的英雄啊!”
治从听他话里话外一直在劝自己出兵,不禁瞥了幕僚一眼,怀疑道:“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他可不像是南夏人,对青史留名什么的不感冒。
在这世上,治从只想要权力、金钱这两样东西。
所以在知道自己的老对头是从祁王那儿跳反,还通过干掉原主公成功博取了现任皇帝的信任后,他一方面对宗策更加忌惮,另一方面,也开始对这个心思深沉的野心家惺惺相惜起来。
幕僚神秘一笑,凑到他耳畔:“方才格西大人传话,就在一日前,新都那边……”
“想必,现在宗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对南夏皇帝心中生怨,这才不着急救火——您看这火光,这烟,光是烧稻草堆,可烧不出这副模样。”
治从眼睛一亮。
“好!”他一拍砖墙,“好,太好了!格西这招的确是妙!老子还以为他要把那封血书藏到天荒地老,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淋着雨在城墙上站了半天,也是因为心有不甘,想要观察一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究竟是机会还是陷阱。
毕竟被宗策带着手下人马挑衅了那么久,天天听着他那副官骂些扎心窝子的话,城中储备的粮草又日渐减少,心中哪能没有火气呢?
“点兵,派一支队伍先出去看看!”
派出去的队伍很快回来了,他们人数少,没敢靠得太近,但都说营中烟烧得很大,还能听到喊杀声,有人还在嘶声力竭地喊着护驾。
在众人的说动下,治从到底还是没忍住这份擒贼先擒王的巨大诱惑。
他带着兵出了关隘。
出于谨慎,治从没敢走出太远,在漆黑如墨的林间甚至连一根火把都不点,还给马都戴上了嚼子,神经时刻紧绷着,草丛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野兔,都能让他紧张半天。
直到他们离大夏的营帐越来越近,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也越来越浓——
“不好!”治从霍然变色,“快撤,这是桐油的味道!”
但当他意识到这是陷阱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响箭刺破夜幕,直直钉入他身旁大树之上,惊得治从胯下马屁高高抬起前蹄,险些把他从马背上摔下去。
“众将士,随我杀!”
宗策一声令下,林中犹如天兵下凡一般,冒出无数士兵们的身影,厮杀声、喊叫声彻底混乱了这染血的枫叶林。
治从拼死抵抗了一会儿,自知不敌,便想着领着亲兵退回峦安关自保。
但宗策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在治从调转马头的那一瞬间,他便抬起神机,在光线晦暗、目标快速移动的情况下,瞄准了治从的后背。
“呯!”
千钧一发之际,治从凭借多年征战的危机直觉偏开了身子。
这一枪打中了他的左肩,他疼得大叫一声,但根本不敢松开缰绳,只是趴伏在马背上,继续逃命——只要进了峦安关就安全了,只要进了峦安关,他还有人,还有粮草,还有神机……
“把神机架起来!瞄准老子身后!”他嘶声力竭地冲城墙上的屹人守卫们喊道,“不要管其他人,先杀宗策!”
连天的炮火震动了整座山脉,宗策带着亲兵们紧追治从不放,身旁是同袍和敌军的哀嚎惨叫,这注定是一场惨烈得能载入史册的战役,但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只能赢、必须赢,这是他牢牢刻在脑海中的一句话。
但治从跑得太快了,他的马是大夏举国上下难得一见的良种马,速度之快,犹如一阵狂风,消失在了缓缓合拢的关隘大门后方。
宗策几度抬起神机,最终又放下了。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距离下,即使是神机,也不可能命中。
“来人,架云梯!”
战局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尸体堆满了城墙根,有夏军的,有屹军的,凭借着打了治从一个措手不及,宗策顶着神机密集的炮火,将战线一步步推进,每一寸土地上都洒满了士兵的鲜血,火光映红黑夜,残败的旗帜被一次次插上城头,又被一次次地拔出,丢弃在血泊之中。
朝阳初升,金光普照大地,两方人马都已经疲累不堪。
副官咬紧牙关,在城墙上砍翻又一名屹军士兵,再抬手时,却发现手里的刀都已经卷了口。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让他浑身一颤,副官下意识往关隘外看去,生怕是屹人又来了一波援军。
但当他看到那顶迎风招展的龙纛大旗时,刹那间,一股热血顶上了胸膛。
“陛下来了!”他含着泪高呼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下,陛下带着兵来支援咱们了!”
震天的欢呼声在关隘内外响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死守在城墙上的屹人士兵们他们脸色灰白,仿佛被人抽走了最后一口气,有不少人直接丢下武器,痛哭失声地投降,还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死。
军心涣散,治从一脚踹开一名死得透透的大夏士兵,望着蓝天下飘扬的龙旗,明白大势已去了。
但他没有像晖城之战中,那名对克勤忠心耿耿的屹人将领一样,自尽殉国,而是平静地束手就擒。
宗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治从,虽然神色略显疲惫,但同样波澜不惊。
“初次见面,”治从哑声道,“虽然这可能也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宗策,他们都说你厉害,从前老子不信,但现在,老子承认了,我的确不如你。”
宗策没有说话。
他死死盯着治从,捏着刀柄的手骨节泛白,眼中血丝密布。
“但你应该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吧?”治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不仅是你,还有你那个弟弟。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你没告诉你们的皇帝吗?为什么?难不成,是怕他怀疑你也……”
“老实点儿!”
绑着他的亲兵见自家将军脸色不对,立刻一脚把治从踹倒在地。
治从的脸颊狠狠撞在地面上,他狼狈地喘了两口气,又大笑起来。
“格西大人的手段,你会慢慢领教的,”他近乎怜悯的说道,“这只是个开始。”
“把他带走。”宗策闭了闭眼睛,命令道。
他转过身,沉默遥望着远处龙纛下的殷祝。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宗策加快脚步,走到了对方面前。
殷祝面带喜色,几乎溢于言表,见他干爹过来,更是笑得无比灿烂,差点就要当众给他来个拥抱了。
“旗开得胜,宗爱卿,朕给你记头功!”
但话音落下,他很快注意到了宗策的表情不对,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怎么了?”
宗策喉结滚动,忽然垂头抱拳,着一身铠甲,重重单膝跪地:“陛下,策不要任何功劳赏赐,只希望向陛下求个宽恕。”
殷祝也不禁严肃起来:“你说,发生什么事了?朕定为你做主。”
宗策颤声道:“策那不成器的弟弟,因私自与叛逃敌国的罪人联络,被太子殿下发现,已被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现今,生死不知。”
第89章
殷祝万万没想到,峦安关这边刚刚解决,尹英那小子居然在新都又给他搞了这么大的事来。
“朕怎么……算了,”他强压下心中怒火,把他干爹扶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昨日下午。”
也就是来山谷找他之后,怪不得他干爹临出发前脸色那么奇怪,原来是知道宗略出事了,一直忍耐到这场仗打完了才来跟他讲。
这要是换做其他将领,肯定会以此作为条件跟他谈判放人。
再不济,也会在出征前卖卖惨求个情,这样才能最大化地为自己争取到利益。
殷祝知道宗策对自己的心意,更清楚宗略在他干爹心目中的地位,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能在听闻唯一的亲人被下狱后还能冷静指挥作战,甚至还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这块硬骨头。
“陛下,阿略他……策从前问过宗略,他曾向我保证过,没有再和卢及联系,现在看来,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太疏于管教了。”
宗策言语间自责不已:“太子此举,于理,策无话可说,毕竟是宗略他有错在先。但神机一道,大夏只有他一人能与卢及水平相当,策愿代弟赎罪,降职革薪,只希望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好了,你不必再说。”
殷祝直接打断了宗策的话。
因为他注意到,因为宗策这一跪,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向他们张望过来,被愤怒压制的理智立刻上线,阻止了他干爹继续说下去。
将军的威信来源于自身的能力,也来源于皇权的保障。
他不能让宗策在人前展露出任何低微的姿态。
否则,这很有可能摧毁他在士兵们心中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形象。
“去,给朕在附近找个清净人少的地方。”
他对随行而来的一名禁军精锐说道。
“是。”
殷祝一路上都没说话。
他在思考这件事的起因经过,和最恰当的处理办法。
尹英今年才十一,虽说放在古代,再过两三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殷祝并不觉得他的心智有多么健全。
不是说他小,而是三岁看老,这孩子实际上非常早慧,天生性格多疑敏感,偶尔殷祝和他相处时,也能清楚感觉到这一点。
哪怕他现在名义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要他的关注重心稍稍偏向两位公主,尹英立刻就会表现出不高兴的情绪,利用各种方法——比如说向他问问题、摔跤或是弄出些别的动静,来争夺他的注意力。
但如果殷祝不在,单独面对两个妹妹时,尹英又会表现得非常大度,还会主动把好吃的让给她们,给摔倒的小妹笨手笨脚地扎小辫。
这样高敏感的孩子,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家,有父母的耐心教导,或许以后也会慢慢懂事,成为一个不错的人才。
但很遗憾,殷祝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给他。
身为大夏皇长子,尹英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已经有的一切。
在权力和身边人的熏陶下,那个会给妹妹扎小辫子的男孩,也终将成为像尹昇那样反复无常、冷血多疑的无情帝王。
可抛开尹英本身的性格问题,宗略入狱这件事,要说没有唐颂的手笔,殷祝绝对是一百万个不信的。
尹英每日除了上课,就是到内阁听各位大臣商讨国事,还要学骑马射箭,剩下的那些空余时间,就是去后宫中和两个妹妹玩耍,和同龄的贵族孩子们踢踢蹴鞠。
来来回回去的都是那么几个地方,他又怎么会忽然发现宗略和卢及的事情,还把人下了狱?
必定是有人早就发现了宗略和卢及的通信,并借此机会,利用尹英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那幕后之人所针对的,自然是身在前线的宗策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步狠招。
如果殷祝与宗策不是这样的关系,如果他不曾去过宗府,认识了宗略,恐怕在知道这件事后,要么宗策心寒,要么是他暗中起疑,两人之间,必定会因此事生出芥蒂来。
禁军给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厢房,看里面的陈设,应该是屹军中等级较高的将领居住的地方,或许就是治从本人的住所。
殷祝看了一眼,对他们命令道:“去外面把守着,没朕的命令,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是!”
然后殷祝转身看向了他干爹。
刚想开口,却发现宗策神情不对。
宗策脸色苍白,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殷祝伸出手在他干爹面前晃了好几下,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陛下,”他闭眼长叹一声,语气低沉得近乎哀求,“臣弟犯下重罪,身为兄长,策愿代之受罚。他不良于行,身体本就虚弱,若再经刑部审讯,恐怕要不了两天,就得死在牢狱之中……”
殷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自己一路上的沉默思考,竟被他干爹误以为是怪罪了。
“卢及和他通信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道,“朕还看过他们的信呢。”
宗策:“…………”
饶是心情沉重,看到他干爹瞬间从沉痛变为一脸懵的样子,殷祝还是忍不住笑了两声:“怎么,很意外吗?朕这个皇帝可不是白当的,飞鸟坊之于大夏,重要性不亚于军械库,甚至犹有胜之,核查负责人身边的亲属关系,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宗策抿了抿唇:“那陛下为何不早些告诉策?”
“早些告诉你,你怎么做?去骂弟弟一顿,然后把他带到朕面前自首谢罪?”殷祝瞥他,“兵不厌诈,朕瞧你打仗的时候脑子挺活络的,怎么一到生活中就这么死板呢?”
宗策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阿略这件事,是经过陛下首肯的?”
“自然。”
殷祝心道这就相当于明知道国家核武器研究负责人天天和敌对国家的高层联络,还不加以监管利用,那这个国家领导人还不如直接去街上卖烤地瓜呢。
就这智商,估计烤地瓜都比同行少赚两块钱。
“那太子……”
“别急,那小子干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给朕写信说明的,说不定待会信使就到了,”殷祝说,“朕会先派人回新都说明此事,起码得先把宗略从牢里捞出来。”
他冷笑一声:“这帮老家伙,这次知道做事得先立个牌坊了,不过,以为用太子和大义当挡箭牌,朕就会放过他们了吗?做梦!”
他明白尹英是被那群老家伙利用了,也怪自己,让他太早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但很多因素,凭借人力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不把尹英推到那个位置上,殷祝也抽不开身去支援前线,峦安关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攻克。
因此经过这件事后,他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短短数秒内,殷祝脑海中心电急转,但这些他都没有跟他干爹讲。要是宗策知道因为宗略,后续会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又会自责愧疚,甚至反过来劝说他。
殷祝不希望这些成为他干爹的负担,所以他只是冲宗策笑了笑,安抚道:“放心吧,朕会处理好的。等打完仗回去,宗略还会在家等着你给他带北地的特产呢。”
宗策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显安心了不少。
“多谢陛下,”他由衷道,“为臣弟考虑得如此周全。”
殷祝大言不惭道:“没事,朕也把他当弟弟看。”
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心虚,毕竟干爹是干爹,弟弟是弟弟。
虽然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但他们可以各论各的。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他干爹脸颊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比殷祝当面亲他一口还要不好意思。
殷祝见了大为称奇,就差没凑到宗策眼皮子底下促狭他了,像是知道他一肚子冒坏水似的,宗策提前一步躲开了他目光炯炯的视线,嘴上却说:“不行,这于理不合……”
“和朕抱在一起亲嘴儿,于理就合了?”
宗策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他猛地抬头瞪着殷祝,见殷祝对自己说着这种市井街头的浑话,居然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顿时像碰到洪水猛兽似的后退几步,侧身再不愿搭理他了。
殷祝觉得自己像是个流氓,恨不得冲他干爹这个俊小伙儿吹一段口哨,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火热。
……事实上好像也相差不多?
尽管被这起意外事件打断了,但望着城墙上飘扬的大夏龙旗,殷祝站在这间狭隘小院中,还是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守正,你看,咱们赢了,”他说,“过了峦安关,山河十四郡的大好疆土任由我大夏军队驰骋,只要你我二人携手,攻下北屹国都,指日可待。”
“那些怀着诡谲之心的魑魅魍魉,都随他们去吧!此乃大势所趋,他们再怨恨、再嫉妒、再处心积虑地给咱们使袢子,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听到这番话,宗策不禁扭头看向殷祝。
年轻的帝王站在炽日浮云之下,朝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灿烂笑意。
来自北地的风从山岗之上呼啸而来,衣袍在狂风中鼓动,殷祝身躯瘦弱,身形却如白杨般坚韧挺拔,只是看着这幅场景,便有一股豪迈和壮阔之感油然而生。
宗策忽然醒悟过来:
虽然在自己面前,殷祝永远是一副需要保护的、不怎么正经的少年人模样,但在世人眼中,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青年,即将带领着军队,完成大夏祖先数辈的夙愿,夺回失地,再造神州。
后人会雕刻他的丰碑,青史也会记住他的名字。
千年万载,功绩不衰。
宗策轻轻勾起唇,迈步走到殷祝面前,弯下腰,紧紧抱住了他。
“陛下说得对,是策狭隘了。”他铿锵有力地说。
“我们,一定会赢。”
第90章
格西闭上眼睛,靠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深吸一口气。
“……再说一遍。”
跪在下方的那名屹人士兵面如死灰,但碍于格西的威慑,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了:“治、治从将军出关袭营,兵败被俘,南夏军队占据峦安关,集东郡、洛成郡、全奉郡三郡失守。”
一阵死寂。
格西睁开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屹人士兵垂下头:“目前同里郡正急派使者前来求援,说南夏大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若大人再不派兵救援,恐怕国都危矣……”
“滚!”
格西再也忍耐不住怒火,疾步走下台阶,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雪罗脸色惨白地站在宫殿廊柱下,怔怔地望着兄长在空荡宫室内大发雷霆:“只差一天!治从这个废物,那东西卢先生都已经做出来了,只要再坚持一天就好了!”
他越想越怒不可遏:
自打殷祝带着一帮大臣来了前线,在皇权近距离的威慑下,原本暗搓搓对前线供给偷梁换柱的行为,也基本无人再犯。
于是他费尽心思用新都那边去牵扯南夏皇帝的精力,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南夏人一向是重视内部政权远胜外部敌人;
谁知道这个皇帝却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任由那些世家重臣对他的太子施加影响,灌输教义,仿佛那根本不是他亲儿子似的。
若不是西南边境他们还略占上风,恐怕国中的将领早就顶不住压力,开始出现大规模叛逃的现象了。
最让格西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那些南夏军队,只要一看到龙旗大纛出现在战场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不仅个个都拼死作战,战斗力比原先翻倍都不止,还特别听从指挥,连行军速度都比从前要快山许多——这可是三郡啊!这才不到三月的时间,以能征善战闻名的屹国,竟然接连丢了三郡!
峦安关就算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三郡之地啊!
“都告诉他了老老实实待在关隘里,不要轻易冒进,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他该死!!!”
暴怒之下,格西几乎把视野中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从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到精美的南夏贡品玉雕,碎裂声、求饶声和咆哮声让远处路过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吓得根本不敢靠近。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雪罗抚下手腕上的佛珠,含在双掌之间,闭目喃喃念起了经文。
“别念了!”格西的怒吼声吓了她一跳。
但当他与妹妹含泪的双眸对视那一刻,怒火顷刻间便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自责。
“哥,”雪罗轻声问道,“我们要输了,是吗?”
“不,不会,”格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答道,“现在看似是南夏占了上风,但他们推进得太快,总要停下脚步缓一缓的,不可能一口气吃成胖子。”
“宗策不是主张,成立什么抗屹联盟,煽动山河十四郡内部的南夏人来对付我们的军队吗?现在这三郡归他们掌管了,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格西走到雪罗面前,安抚地抱住了她。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单薄身躯,他喃喃道:“妹妹,不必担心,南夏人心心念念的山河十四郡,本就不是屹国自己的地盘,等他们夺回这些土地后,南夏皇帝再想开战,遇到的阻力只会比从前大上十倍不止。”
“他们不像我们,主张以牙还牙,他们讲究的是师出有名,不能随意侵略他国。只要我们派人去主动求和,归还土地,他们再想打,也就没有了借口。”
格西笃定道:“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尹昇他宠幸宗策,而宗策又恰好是个能打的将领而已。”
“南夏人的本性,始终是软弱求和的,这几十年来,你也看到了有多少南夏的文人投奔咱们,这些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说自己饱读诗书,是南夏的朝廷对不起他们,但反过来,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却比谁都狠。”
“所以,只要我们再熬上个十几二十年,等到尹昇老了,或是等宗策失宠,太子上位后,这些失去的土地,迟早都会回到屹国的掌控之下。”
雪罗却并不这么认为。
“哥哥看到的,都是南夏的叛徒,”她低声道,“但南夏人也有不畏强权铁骨铮铮之辈,不是吗?”
“比如集东郡那群抵抗官府自焚而死的南夏人,写反诗被押到宫外凌迟的那个年轻书生,他临死前喊的那句,‘旧都魂断山河遥’,直至今日,我都时常会在梦中听见……”
她的神情微微恍惚,嘴唇颤抖着说道,显然对此事已经有了不轻的阴影。
格西没有说话。
他只后悔当时没有拦住妹妹,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
那天行刑,他也去看了。
并且还带上了卢及。
他们二人站在宫中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的人山人海,那书生其实本来应该由当地官府处置,按照屹国律法,最多也不过是砍头或是绞死。
是格西下了命令,为了杀鸡儆猴,先把人用酷刑折磨了一遍,再用囚车押到皇宫前,当众凌迟。
行刑全程,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卢及脸上的神色。
卢及只是在第一刀落下时皱了皱眉,此后一直是面无表情,哪怕亲耳听到了那书生临死前拼尽全力的呼号,也丝毫未曾动容过。
格西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这位还是个秀才,在南夏都娶妻生子了,也不知是被那宗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敢孤身跑到屹国属地,煽动人心,写什么反诗。”
“真是,脑子不清醒,平白葬送了大好前程呐。”
卢及瞥了他一眼:“想试探就直说,我忙得很,没时间跟你来这些弯弯绕绕的。”
格西笑道:“怎会。我当然是全心全意信任卢先生的,毕竟卢先生就算想回南夏,大概也是无家可归了,只有咱们屹国,才能给卢先生一个家,不是吗?”
“无聊,我回去了。”
但临走前,卢及还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干,但最好还是少造杀孽,免得将来死后,被亡魂报复。”
“你知道我不信佛,什么轮回宿命,天理循环,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格西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微微一笑道,“我只担心被活人踩在脚下。”
“…………”
“卢先生是在担心我?”
“少来恶心人了,”卢及声音低沉,“还有,有空派人来把你的猫接走,我院子里的蝴蝶都要被它捉光了。”
格西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退后半步,对雪罗道:“你或许还没见过那东西吧,卢先生上月刚做出来,前两天我刚派人送到战场上。一共两架,西南、东南各一架,足以抵挡百万兵。”
这件事,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妹妹,因为雪罗心软,听到后只会觉得又要死更多人,心中肯定过不去,搞不好又要做噩梦。
但为了不让妹妹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格西也顾不上太多了,还刻意在妹妹面前夸大了那神机的威力:“此神机名为‘自走雷车’,所到之处,犹如雷公下凡,南夏军队的那些土枪土炮,在她面前,不过土鸡瓦犬罢了!”*
雪罗睁大双眼:“前些日子,国都晴天炸雷,弄得不少百姓人心惶惶,难不成,就是这东西?”
“正是。”
格西又想起上次与卢及见面时的对话,劝说道:“这段时间,你也别老待在宫里吃斋念佛了,多去其他贵族女眷家走动走动,和这些人打好关系。”
他叹道:“你哥我也是没办法,必须要先争权,才和他们关系闹得这么僵,现在你那死鬼丈夫已经进气少呼气多,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等卢先生把那第七页神机复刻出来,哥还要你帮忙,邀请这些人来工坊,一睹神机之威,也好安他们的心。”
雪罗并不愿意答应,用自己不想管前朝之事婉言谢绝。
但格西不愧是操控人心的大师,只用一句话便让她改变了主意:“这是卢先生的要求,他希望我能叫他造出的神机闻名天下,哥已经答应过了他了。我们两个欠他们兄妹的,还记得吗?”
雪罗明知道这是她哥的借口,但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歉疚,沉默许久后,慢慢点了一下头。
望着妹妹在夕阳下离去的背影,格西脸上柔和的神色,也随着暗淡的光线一同消隐在了暮色中。
他斜眼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一直跪在远处一动也不敢动的屹人士兵,冷笑一声,抬脚迈出了门槛。
“把人拉去处理了吧。”他百无聊赖地说。
哀嚎声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宫人点燃灯笼,见他到来,都忙不迭地行礼。容颜姣好的侍女低着头款款走来,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后宫的牌子,温声询问他今晚要哪一位娘娘侍寝。
屹国民风开放,夏日傍晚,她们的穿着也十分清凉露骨,格西稍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故意凹出的丰满胸脯。
那侍女似是不经意地抬眸,触及到他冷淡的目光,又赶忙害羞地低下头,脸颊飞上两抹少女的娇羞。
格西却只觉得,就和卢及说的一样,一切都太无聊了。
刚坐上这个从前梦寐以求的位置时,他的确狂喜过,放纵过,他每天都睡着皇帝的女人,在那老头的后宫中尽情享乐,吃天下难得一见的珍馐,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还给自己宠爱的妹妹赐下无数金银珠宝。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乏味了。
“大人?”
可能是格西许久没出声,那侍女不禁轻轻提醒了一句:“您今晚是不想人作陪吗?”
“收起来吧,一群庸脂俗粉,”格西道,“比不上雪罗万分之一。”
他的妹妹,这样灵慧聪巧的一个姑娘,为了他委身于那个老头子,还要忍受后宫中那些女人的针对,白白消磨去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格西觉得,自己没把她们统统拉到试验场去,都算是他大度了。
但他现在的确又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南夏那位皇帝。
作为统治一国的君主,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不是难事,但放眼天下,实在是知己难寻。
侍女抿了抿唇,不甘心格西就这么走了,还想着开口挽留他,谁知格西已经直接无视了她,吩咐道:“准备马车,叫人把卢先生从佛寺里带回来,半个时辰内若是见不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啊嚏!”
半夜,正忙着批奏折的殷祝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还没等他抬手揉鼻子,肩膀上就已经多了一件披风。
“风寒?”宗策蹙眉问道。
连日奔波征战在外,殷祝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觉得他干爹显然有些惊弓之鸟了,年轻人熬夜多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挺正常,“没有,只是隐隐觉得后背发凉。”
顿了顿,他肯定道:“估计是被什么很恶心的人惦记上了吧。”
作者有话说:
字面解释上行下效:皇帝在上面搞男同,一不小心影响了下面和周边一群人[狗头]
*自走雷车:原型参考王徵《奇器图说》,越查资料越发现古人的科技水平(尤其明代)真的很超乎现代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