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卢及是谁?他干爹又是怎么和祁王扯上关系的?
殷祝起先以为宋千帆是在没事找事,但等他注意到一旁宗策脸上紧绷的神色时,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并不是无的放矢。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宗策。
正史记载,宗策乃良家子出身,少年时期丧父丧母,无权无势,崭露头角后又备受政敌打压,标准的美强惨配置。
因此殷祝一直很心疼他干爹。
他给了宗策最大程度的信任与自主权,换做是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殷祝半夜睡觉都得一只眼睛站岗一只眼睛放哨。
宗策张了张嘴,“陛下,策……”
“回帐篷里再说。”殷祝果断道。
他叫人把尹英领走,又喊人上了壶茶,坐在床榻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千帆,硬是把人看得冷汗直冒,不住地用袖子擦汗。
——见鬼了,这会儿该心虚解释的人不该是宗策吗?
——怎么陛下只顾着看他?
“朕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欠了那户部尚书多大的恩情,才愿意替他来走这一遭,”殷祝说,视线故意没有朝他干爹那边看,“还是说,你们王家终于决定站队了?”
宋千帆心下一紧,面上却只是紧张笑笑:“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先前祁王叛乱,臣借丈人的名义拘禁百官,便已是与王家割席了。”
“别人说这话朕信,但你,朕觉得没这个胆子。”
宋千帆:“……为何?”
殷祝:“你惧内。”
宋千帆:“…………”
看到宋千帆憋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殷祝稍稍爽了些,问他:“你话带到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宋千帆看着杯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茶,叹着气站起来,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是这样一个结果,“陛下与宗大人慢谈,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殷祝鼻孔出气,示意他赶紧走。
但临出帐篷前,宋千帆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宗策道:“宗大人,在下此番前来替尚书大人传话,并无针对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宗策:“应当的,宋学士慢走。”
宋千帆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冲殷祝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帐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殷祝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开口问道:“卢及是谁?”
“是家父的亲传弟子,”宗策很快回答,“多年前炸毁飞鸟坊叛逃北屹,致使臣弟双腿残疾,父亲不久后也被牵连牢狱,郁郁而终,臣与卢及,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你为何不把这件事上报?”
“这是臣的一点私心,”宗策嗓音干哑,“卢及得家父真传,为北屹制造神机一事,若是传回大夏,家父定然逃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起身撩起袍角,朝着殷祝的方向双膝跪地,垂首道:“陛下,策愿一力承担后果,任凭陛下惩罚,但请陛下不要将卢及的存在公之于众,家父若是死后因逆徒身败名裂……策身为人子,怎能坐视?”
殷祝思考了一下,觉得也能理解他干爹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几乎和父子传承同等重要,如果当年卢及背叛大夏的事情被揭露,宗家上下将永无出头之日。
大概就和有犯罪记录三代不能考公那么严重吧。
但是按理说,宗家本来都已经完蛋了,宗父被牵连入狱,全靠祁王把人捞了出来,还把犯罪记录给抹掉了。
所以说,祁王其实对宗策有大恩?算是他的第一任伯乐?
殷祝想起之前在殿上祁王和宗策对峙时,祁王那憎恶愤怒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辛苦培养的白菜被他啃了,这可不得因爱生恨。
哎呦,这么一看,他魅力还是蛮大的嘛。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还有点儿小高兴。
当然,这些情绪他肯定不会在他干爹面前表露出来。看着他干爹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紧张的神情,殷祝故意阴沉着脸,喝道:“宗策,你好大的胆子!”
宗策的指尖微微一颤。
殷祝虽然没有问他与祁王的关系,但其中因果,聪明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又何必再问?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宗策却只是低垂着眼眸,一字未言。
先前他竭力隐瞒,后来是不敢坦白,最终一错再错,错至今日,终究只能自尝苦果。
他沉默着,双手合拢,想要下拜谢罪。
但却被殷祝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宗策,你真的要把朕气死,是不是?”殷祝这回是真怒了,“朕在尹英那小子面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许跪!这才一天不到,就全忘干净了?”
宗策愕然抬头。
“陛下……不处置策吗?”
“你做错什么了?犯了哪条大夏律法?”殷祝没忍住,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背叛大夏的是你爹的徒弟,篡改卷宗的是反贼祁王,退一万步说,工坊爆炸,受罚的第一责任人也是你父亲,这些跟你宗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宗策刚想说这是诡辩,踩在肩膀上的脚就瞬间加重了力道。
殷祝弯腰,一手搭在膝盖上,勾起嘴角,像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一样,盯着他干爹的俊脸哼笑道:“朕看你是真的傻了,你以为朕在生你的气?朕只是气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还非要户部尚书托关系告诉朕,怎么,就这么不想让朕知道你的过去?”
“不是。”宗策立刻道。
感受着踩在肩膀上的力道,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忍耐地闭了闭眼,“策对陛下,从来是一片赤诚。”
“少来。”
殷祝心想我算是看透了,装的,都TM是装的。
他干爹其实偶像包袱比谁都重,在他面前,更是跟求偶期的孔雀一样,恨不得每天都对着他开屏。
可他为什么就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不好的那一面呢?
“你可能对朕有什么误解,”殷祝慢吞吞地说道,“朕看重你,和你家世清白与否无关,哪怕你是死刑犯的儿子又如何?朕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本身。”
宗策的喉结滚动。
“……还有你独一无二的忠心。”
殷祝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他很遗憾历史上宗策没反,真是,要是反了多好呢?那他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他刚要把脚收回去,突然脚踝被宗策一把拽住,强硬地拖进怀里,他惊呼一声,被捕捉的唇舌很快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从唇边溢出凌乱的低吟。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用臂膀紧紧拥着他,仿佛铁钳一般锢着他的身体,火热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混乱粗重。
“陛下、陛下……”
殷祝听到宗策在耳畔一声声唤着他,声线微微颤抖。
因为轻度窒息,他的视野有些模糊,殷祝把头抵在宗策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说:“下次不许再跪了。”
“好。”
“有什么事不许瞒着,说清楚。”
“……好。”
殷祝猛地抬头:“为什么犹豫了?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朕……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宗策堵住了嘴巴。
这是犯规!
殷祝试图抗议,但很快就被亲得五迷三道,路都走不动了。宗策漆黑的眼瞳沉淀着浓郁晦色,只是考虑到殷祝昨天实在是有些消耗过度,因此,他最终只是克制地咬了一下怀中人的下唇,并未再继续下去。
宗策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不好奇,宋学士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有啥可好奇的?你爹在朝中任职,总得和权贵结交一二吧,他又不知道祁王那时候会谋反,有些交情不是很正常,”殷祝说,“至于以权谋私……祁王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宗策侧身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殷祝的侧脸。
闻言,又把殷祝往自己怀中搂了搂。
他发现,殷祝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尽可能地把他往好处想。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逻辑通畅,但却忽略了一个可能性——若不是他的父亲与祁王有关系,而是他自己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还未能进宫,所以殷祝才想不到这一点,不知道原来祁王帮助他们宗家,就是为了将他这枚棋子送到皇帝身边,成为最隐蔽的一步杀棋。
虽然最后关头,这枚棋子叛变了。
“策常常会觉得,与陛下相遇,就好似一场大梦,”宗策不禁叹息,“策从没想过,会遇到像陛下这样的君主。”
甚至比他最好的期望,还要更好百倍、千倍。
殷祝喃喃道:“我穿越的时候也没想过咱俩能搞到一起去啊。”
宗策疑惑道:“何为穿越?”
殷祝刚想解释,忽然后背一麻,整个人没来由地僵住了。宗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数息之后,开始剧烈喘气,像是在水中憋了许久似的。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
刚才话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殷祝的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十分熟悉,他曾在梦里见过的——在遇到那白胡子老道士的时候见过。
看来还真的不能随便把穿越的事情往外说,哪怕是告诉他干爹都不行。
殷祝很是遗憾,要是能告诉他干爹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好了,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那些数不胜数的遗憾……可惜,只能通过一些别的手段来弥补了。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宗策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朕觉得,你上辈子一定也是个将军,”殷祝笑道,“能名留青史的那种。”
宗策淡淡道:“乱世出名将,若真如陛下所说,那策前世过的一定不好。”
“如今也正逢乱世。”
“那不一样,”宗策枕着自己的手,轻声道,“这里有陛下。”
殷祝老脸一红,心道他干爹原先不是闷葫芦吗,怎么现在各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叫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咳,你这次能留几日?”
“最多五日。”宗策想了想,“治从仍隔河按兵不动,当下是最适合抗屹联盟发展的间隙。卢及那边,策准备先派些杀手去,看看能不能暗杀;若是不能,就再考虑别的方法。”
“你过去与他关系如何?”
“很好。”
殷祝动了动身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宗策。
宗策平静道:“陛下不必担心,策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纵使曾少年相伴,在他选择加入北屹的那一刻,我们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言。”
“那你可知道,卢及为何背叛?”
宗策抿了一下唇。
“因为他妹妹。”他说,“陛下可曾听说过格西?”
殷祝:“北屹国师,自然听过。”
“他原是一小国王子,国灭后投奔北屹,为向屹国表忠心,于是献上了一条毒计,以夏治夏。”
“即利用山河十四郡中的夏人,招揽、威胁、骗取大夏子民背叛母国,北上入屹。”
“而卢及,便是其中之一。”
第62章
经过宗策的叙述,殷祝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卢及投靠屹国,是为了他妹妹?”
“是,”宗策回答,“当初卢及与妹妹相依为命,又因意外失散,他独自一人来到新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家父的亲传弟子。”
“数年后,卢及收到了妹妹从屹国寄来的信件,央求他北上来寻自己,我与父亲多次劝说,告诉他这可能是北屹的计策,因为先前已经发生过多起类似事件,格西命北屹间谍冒充大夏官员亲眷,写信策反、煽动我大夏子民投靠北屹。”
他目光沉郁:“但卢及一意孤行,执意想要离开去屹国寻他妹妹,父亲无奈,只好将他暂时禁足,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谁知卢及竟丧心病狂,于当夜炸毁工坊,北上叛逃。”
殷祝微微皱眉:“那他叛逃时,可有带走什么机密图纸?”
“并未,”宗策摇头,“父亲对那六张神机图纸极为看重,一心想献于朝廷,但当时朝廷并不重视此道,他也只能敝帚自珍。卢及在神机一道上,造诣不亚于阿略,若是他为北屹所用,对大夏而言,是极坏的消息。”
怪不得他干爹也会用暗杀的手段,这是妥妥的军事高精尖技术人才啊,殷祝心想。
可惜,外流到了敌国。
“这样的人,北屹应该十分重视,暗杀的可能性不高,”他思索道,“派人去查查他妹妹的情况,还有北屹境内部署工坊的位置和数量,人可以跑,工坊可跑不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忙活,殷祝可算知道建一座能产出神机的工坊究竟有多费钱费力了。
这还是建立在原先飞鸟坊重建的基础之上。
宗策:“陛下英明,策正有此意。”
“你到底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殷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他干爹垂眸不语,却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不紧不慢地揉捏起来,力度恰到好处。
殷祝靠在床头,眯眼享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宗策掐得受不住了,哎呦喂叫唤起来——他干爹虽然不怎么用力,但每一下都正正好好按在他脚上的穴位上,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偏偏宗策还说:“这是肾经的穴位,等归家父子应召入宫,陛下不妨叫他们开些方子,好好补补。”
怪谁?
殷祝瞪他,梗着脖子嘴硬道:“朕的肾好的很,没毛……嘶,没毛病!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宗策嗯了一声,沉稳的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是策弄错了,这是胆经才对。”
“……你不早说疼死了都!”
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宗策见他眼底还泛着青黑,知道昨晚是有些放纵过头了,扯来被子将人裹严实,安抚地拍了拍,“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下午才拔营,还有两个时辰。”
“朕睡不着。”
殷祝缩在被子里,一脸坦诚地看着他干爹。
然后悄悄打了个哈欠。
宗策的眼神温和,侧躺在他身边,问道:“那陛下先闭上眼睛,随便聊些什么吧。”
聊什么呢?
殷祝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等乱世结束,你有想过成家吗?”
他干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朕有想过。”
许久之后,宗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陛下是打算立后了?也好,皇后之位空置多时,朝臣们不免议论担忧,择一良家淑女入驻后宫,也能为陛下分担些责任……”
“违心之言就不用说了,”殷祝睁开眼睛看着他,无奈说道,“换做几个月前,你说这话,朕还能勉强当回事。”
如今他们都是负二十厘米的关系了,他要立后,他干爹没有任何想法,鬼信呢?
宗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扣住他的身子。
尽管隔着一层薄被,他依旧能感受到掌心下殷祝的纤薄腰身,丝丝温热透过布料传递至皮肤表面,令他不禁想起记忆中的烛光潋滟下,那经受着狠命撞击时泛着潮红的胯骨,和青年汗湿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皙腹部。
唯有上苍知晓,他有多么想要将怀中这个人据为己有。
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愿让旁人看见,更勿论分享。
可宗策活了二十多年,所接受的一切规训教育,都在告诉他,伦理纲常,君臣之道,不可逾矩——即使没有那封血书,殷祝也终有一天会选定皇后,成婚,生子,共同受百官朝拜庆贺。
然后与他渐行渐远。
所以宗策从前才想,若是自己离去之时,殷祝能为他流一滴泪就好了。
除此之外,他并不奢求更多。
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的经历,和心情的大起大落,宗策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番话来:“策的确是违心之言,可陛下问这种话,难不成,是将来还打算与策成家吗?”
“有何不可?”殷祝反问。
“这、陛下与策都是男子,而且,您还是……”
“朕还是皇帝?”殷祝哼笑,“朕才不稀罕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拿走就是了。”
“陛下!”
宗策呼吸一窒,当场变了脸色:“您万万不可说这种话!”
“朕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试探,是真的这么想,”殷祝说,“不过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朕还没有随便便宜外人的想法。”
“朕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大可不必活得这么累。”
他将手掌贴在他干爹的额头上,轻声道:“朕不是那些人口中的‘薄情帝王’,你也并非是以色侍人的幸臣,就算从前并无先例,为何我们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有些赧然,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朕还不太清楚,对你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咳,爱情,但你放心,朕此生,必不负你。”
殷祝一脸正直地向他干爹说出了不亚于告白的话语。
谁知他干爹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把他的眼皮合拢,说:“睡吧,陛下。”
这反应不对啊!?
殷祝怒了,心道这可是把他兄弟压箱底的泡妞技巧都拿出来用了,怎么他干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法?”他试探着问道。
宗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的。”
然后呢?
殷祝在心里咆哮,可又不好意思继续再问,只能憋着一口气窝在宗策怀里,暗暗诅咒他干爹出门左脚绊右脚。
然而等他再次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
他给殷祝留了一张纸条,说晚上再回宫,叫殷祝回去路上小心。
殷祝看完纸条,叫来苏成德:“宗策临走前,可有说他去哪儿了?”
“并未,陛下,”苏成德回答,“但先前陛下叫人在林中采摘了些新鲜草药,宗大人问采药人要了一些,一起带回去了,依奴才之见,兴许是回宗府找弟弟去了?”
殷祝面色一僵。
完蛋,忘了跟他干爹说,现在宗府已经被搬空了,仆役下人都已经搬到了新府内,只剩下一座空壳留在原地。
哦对了,还有一纸为期二十年的地契贷款。
大夏没有反诈app,也没有普法教育,宗小弟本着对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傻乎乎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正在给飞鸟坊卖身偿还呢。
不过,或许宗略已经提醒过他了?
宗府旧址。
宗策翻身下马,仰头望着上方不翼而飞的牌匾,和门口孤零零一只的石狮,陷入了沉思。
方才他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出来,还是对面的街坊邻居告诉他,这里已经有半月没人居住了,但昨天傍晚时有人出入,如果想要找人的话,他可以再等等。
想起分别时阿略那眼神闪烁的模样,宗策叹了一口气。
弟弟大了。
居然连搬家这种大事都不告诉他。
想也知道,其中肯定有殷祝在出谋划策,否则单靠阿略一人,肯定没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
宗略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日,宗策并不打算呆坐在门口耗费时间。他跨上马背,攥紧缰绳,朝着城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打算去找一趟宋千帆。
快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唱念做打的声音,宗策对听戏不感兴趣,但没想到路边一位面孔陌生的摊贩打量了他一眼,竟瞪大眼睛惊呼道:“您可是宗将军?”
“什么,宗将军?宗将军在哪儿呢?”
“宗将军,小女仰慕您已久了!”
他这一声惊呼,顿时引来一帮人乱糟糟地围了上来,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宗策颇有些应付不及,连忙勒紧缰绳,生怕马儿受惊践踏了民众。
虽然他前世也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但那都是在他的治下,在前线作战阵地。
新都之内,他与朝中百官接触更多,个个视他如仇寇、或如麻烦般避之不及,宗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宗策也终于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个戏班子把晖城之战编成了一出戏,在新都唱了一月有余。
因为杀克勤的那段实在太解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火爆大街小巷,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甘愿花钱在台下站上一个时辰,甚至还有人跑遍全城,只为再听上一遍武生唱出那句“来年踏破那屹关道,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宗策听到这里,就已经猜出这戏班子背后的支持者是谁了。
这天底下,除了殷祝,还有谁会为他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殷祝力挺,主和派的官员肯定早就下手了,解散一个戏班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那人知道他不愿在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所以便为他找到了另一条路,把他毕生守护的大夏百姓集结起来,成为了拱卫他的屏藩。
在明了这些之后,宗策沉默了。
他本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人;
可当他跋山涉水、穿越层层迷障,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抵达那人的内心深处时……
却只看到了一寸丹心赤忱。
一颗为他而来的心。
“宗大人?”
宋千帆刚迈出府门,就看到一道熟悉身影牵着马,正站在自家大门口发呆,不禁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宗策回过神来,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宋学士接下来可有事?”
“不是什么急事,明日再处理也行。”宋千帆看出了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侧身抬手,试探着问道,“宗大人,里面请?”
宗策把缰绳交给他府上的马夫,随着宋千帆一起进了茶室。
“在下已经猜到宗大人近日肯定会来府上,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宋千帆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笑道,“陛下可还好?”
宗策点了点头,但并未直说殷祝此时应该已经回宫了。
与同僚私下议论陛下出游行程,这是官场大忌。
殷祝一直觉得他和宋千帆私交不错但,宗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他认可宋千帆的人品能力,但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大约只是点头之交的程度。
反倒是阿略,与他关系倒还算不错。
“这几个月,阿略给宋学士添麻烦了,”宗策也没提起先前发生的不愉快,只是淡淡道,“其实策早该来府上拜访的,但回新都时间有限,拜帖也不能及时送上,只得冒昧前来打扰。不知王阁老今日可在家?”
“不巧,丈人昨日出门去了,尚未归府。”
宋千帆语带歉意,又道:“阿略与我志趣相投,平辈论交,怎能算得上麻烦?他虽无品阶,但被陛下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必定能在朝堂平步青云,宗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寒暄了片刻,彼此点到为止。
宗策见宋千帆神情渐渐放松,与他谈话时的姿态也更为自如,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余光瞥见外面的管家已经开始命人掌灯,便主动提出了告辞。
宋千帆:“宗大人不留下吃个便饭吗?”
宗策垂眸,淡淡笑道:“不必了,陛下还在宫内等我。”
宋千帆干笑:“啊,这个,那在下就不留宗大人了,您慢走。”
他起身把宗策送出大门,又好心叫自家的马车将宗策送到宫外,这才长吁一口气,命人关上府门。
转身时,宋千帆对左右叹道:“怪不得陛下钟情于宗策,这份洞察心思,别说武将了,就连几位阁老都不一定具备。”
王夫人款款走来,蹙眉问道:“所以他来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什么事也不为,”宋千帆笑了笑,“但正是这样,才叫我安心,也能叫陛下安心。”
王夫人若有所思,又轻声抱怨道:“早知道,你为何不直接回绝我爹的要求?他欠那户部尚书的人情,叫他自己去还。”
宋千帆摇头:“陛下说得对,只要夫人你与我一日未曾和离,我便永远是王家的女婿,不可能撇清关系的。”
“再者说,我与宗策都是皇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若我二人交恶,朝堂上起码有过半人乐见其成。”
“那你为何还要……”
“既然他们想看,演一演又有何妨?”宋千帆伸了个懒腰,“我在他们眼中是软柿子,总比我油盐不进,叫他们不得不把歪主意打到宗策身上强。”
宋千帆放下手,心有戚戚道:“我可是在救他们的命呢。”
王夫人:“夫君最近似乎聪明了不少?也硬气了些。”
“没办法,前线打仗,后方的事情也堆积成山,”宋千帆唉声叹气,“陛下以身作则,一日批数百本奏折,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也不能懒怠,我连着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早就锻炼出来啦。”
“真希望宗大人能再陪陛下几日,也好叫我们多歇息歇息。”
王夫人忧虑道:“那你觉得,和北屹的这场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她想起初次见宗策时,对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因为模样生得英俊,又言谈举止谦逊有礼,所以对他颇有好感,当面夸了对方两句,回去路上宋千帆还有些吃味;
但这才过去多久,宗策便已经名震天下,成为了大夏第一将首,陛下最为信重的封疆大吏,手握江淮边镇二十万重兵。
王夫人的心理其实很矛盾。
她一方面为自家夫君的成就高兴,一方面,又为世家即将面临的生死危机而心惊。
这场仗再打下去,大夏和北屹不好说哪个先没,但新都的几家世家,恐怕得先倒下了。
征民、征地、军用……陛下的种种举措,就是在以战养战,试图扶植宗策和夫君这样的年轻新贵上位,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势力。
连她这样后宅女子都能看出的道理,没道理父亲和那些身居高位的阁老官员们看不明白。
王夫人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对夫君道:“我前段时间与一些夫人聚会,了解了不少东西。新都一些家族,据我所知,都与北屹私下有所联系,这些人无所谓究竟哪方胜利,都是两头下注。”
“告诉陛下,宫内宫外,衣食住行,一定都要万分小心。”
第63章
宋千帆虽说作为王家赘婿,勉强也算世家的一员,但他出身贫贱,显然并不清楚世家真正的能量。
像是怕他不当真,王夫人又把他拉回房中,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了些这些大家族之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史。
从某位家主公然和前朝太后扒灰的旧事,到大夏开国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宠幸某位世家貌丑的女儿、还曾生下一个双头畸胎的宫廷秘闻,以及先帝刚登基那会儿,宫中那场没来由的大火等等。
宋千帆越听脸色越差。
他相信自家夫人不会骗他,但像是这种,跟趴在皇帝床底下一样细数的宫中隐秘,即使他夫人是王家嫡女,知道这么多这么详细,未免也太令人胆寒了!
这意味着世家对皇室的渗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从前所了解的,仅仅只是这些数百年家族的冰山一角。
他们存在的时间甚至可能比大夏都长,每逢改朝换代,都是他们吞并农民土地、壮大家族实力的最好时机。
宋千帆想,怪不得他曾在某次赴宴时,听闻一位世家嫡系在酒后跟他吹嘘,说别看他们家在新都比不了王唐,但私库里的财宝,那可不一定比皇宫少呢。
从前宋千帆只当这小子是在吹牛,但经过这半年来各种战略物资调度的处处碰壁、还有各地仓库接二连三的莫名失火,他觉得,这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怕不是当初屹国进攻旧都前,这些大家族就已经听到了风声,甚至比皇室更早一步,提前把家中贵重财宝全部转移了吧?
再更深入地想一想,旧都沦陷前,朝中丞相正奉皇命清查隐田隐户,结果没查半年,屹国大军便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国度,把皇帝赶到了南方来,丞相本人更是因愧自尽。
国都要灭了,彻查隐田隐户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难不成,这些世家为了维护自身屹立不倒,竟真的把山河十四郡数万万百姓的性命,当做随意可弃的棋子吗?
酷暑夏日,宋千帆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想起某一日午后,陛下把他叫到御书房内,说是要与他手谈一句,但下的却是一种叫做“五子棋”的棋法。
五子棋的规则很简单,他很快便能轻易上手,然而仍旧输给了陛下不少次。
宋千帆以为,是自己还没吃透规则。
陛下却告诉他,是他太心急了。
“你看,”殷祝敲了敲棋盘上黑白子纠缠的地方,“你总是想,怎么才能下到五子,所以每次才凑成棋型,就开始进攻。这种下法在聪明人面前,就显得很傻。”
他说着,在边缘处落下一子。
“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他说,“五子棋规则简单,人人都会,但和聪明人下,就不能把自己的目的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你且看这一步。”
宋千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陛下虽然一直在堵他的棋子,在他未察觉到的时候,竟已不知不觉在角落里凑成型了。
他刚要弃子认输,又见陛下冲他摇了摇头。
“和聪明人下棋,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步,往往他们并不会像你一样,按照常理出牌,”他说,“越是拥有越多的人,越怕输,这和聪明与否无关,只是单纯的赌徒心理。”
“这种时候,你就得牢牢按住你的棋盘,盯住他们可能会掀桌子的手,然后……”
啪嗒。
一声落子的清脆声响。
殷祝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在黄昏的氤氲香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记住,这样,才算真正赢了。”
“夫君?”
王夫人的声音唤回了宋千帆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他看着自家夫人,忽然由衷感叹道:“夫人,我突然发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夫君为何突然有此感悟?”王夫人疑惑。
“我说的是丈人,在识人这方面,丈人眼力实在了得。”
宋千帆想起前几年王存对陛下、对朝廷那不屑一顾的模样,再到如今被唐颂当面骂作“内阁几案”也依旧八风不动,坚持装聋作哑的定力,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太不了解丈人了。
“父亲的确会观面识人,”王夫人微微一笑,“当初他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榜下捉婿之时,回来就跟我说,女儿,你将来有福了,为父帮你挑了一位良人,相貌才华都是上佳。”
宋千帆咳嗽一声,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丈人过誉了,”他谦虚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婿资质平平,能有今日,全靠丈人提携……”
王夫人温柔地帮他整了整衣襟:“他还说你面相一看就不是能少年得志的,待到中年发家,正好咱们孩子也大了,夫君若是有贰心,估计也早就相看两厌,正好随他去了。”
宋千帆:“…………”
丈人,您这也太不厚道了!
另一边,宗策回宗府和宗略小坐了片刻,在弄清楚搬家是殷祝教唆后,宗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
宗略:“哥你不生气吗?”
“你也大了,有些事情,自己决定就好。”宗策说,“陛下说得没错,我不常待在新都,父亲留下的这处旧宅子距离工坊位置太远,也不适宜待客。这笔钱从咱俩的月俸里扣,你再多招几个护院,有些钱不能省。”
宗略听他这意思,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哥,可是要出什么事了?”
“暂时不会,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宗策把视线投向天边的落日,暗淡的天幕犹如巨兽张开大嘴,将其缓缓吞噬,“随着战争全面开启,各路人马登台唱戏,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
“你要保护好自己,阿略,”他转过头来,对宗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去世前,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知道你要强,也一直想着卢及能回来,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先不说你的腿,北屹军队里出现神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宗略放在双膝上的手攥紧,低头不语。
宗策轻轻叹了一口气。
“北屹从前是没有工坊的,想要造出神机,没有个几年的时间不可能办到,”他的声音低沉,“算算看,恐怕卢及刚到北屹不久,就已经把图纸献给了他们。”
“就算是这样,你也依然相信他没有背叛吗?”
宗略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他喃喃道,“哥,你是知道他人品的,他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他重感情,所以才会为了妹妹背叛!”
宗策厉声道:“他有多看重妹妹,你我都很清楚,北屹那些人把他妹妹的手指砍下来随着信一起寄给他,那段时日他有多崩溃,你难道不知道吗?父亲劝他放下,他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多少大夏人因他而死,他也没有回头,就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阿略,不要再沉浸于过去了,卢及的确有苦衷,我同情他,但不代表我能代替那些死去之人原谅他。你既然已经加入了陛下的计划,那就意味着你们已经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宗策冷声道:“对敌人心存怜悯,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宗略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先不谈这些,好吗?”
见宗策不答,他又央求道:“放心吧哥,今后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死心了。哥,你放心,我没有透露过半点关于陛下、关于大夏的机密,孰轻孰重,我还是知晓的。”
“阿略,”宗策看着他,轻声说道,“陛下若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独活。”
宗略身子一震,看着他的眼神从惊诧,慢慢演变成一种带着淡淡悲凉和怅然的复杂情绪。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宗略闭了闭眼睛,“哥,这条路不好走。我们兄弟两个,看来都是不听劝的人。”
“我与阿略你的境遇不同,”宗策淡淡道,“更何况,再不好走,我也已经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枚漆黑匣子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一枚能调动千人禁军的符令,飞鸟坊事关重大,陛下说了,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于当年的意外,你应该明白其中利害。”
“好。”
宗略按了一下扶手,将匣子收进轮椅下方弹出的暗格里。
宗策的视线在那扶手上掠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准备离去。
正待出门之际,身后传来宗略的声音。
“哥,替我向陛下问好。”他温声说,“就说,下次殷兄再来府上,必定扫榻相迎。”
宗策背对着他,无声地勾了一下唇。
“知道了。”
想到宫中那人,他只觉得胸膛中万千情愫化为绕指柔,任再多的阴谋诡计、人心险恶也无法消磨半分。
宗策压下心中迫切想要相见的冲动,向前跨出一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月光洒落皇城,万家灯火连成星海。
一辆马车从街道的尽头驶出,滚滚车轮碾过青石砖路。
前世在父母离世后,宗策从未觉得这座辉煌都城令他有过归属感,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便是战后回到宗府、与弟弟团聚的短暂时光。
但如今,他归心似箭,明明才刚分别不到几个时辰,却只想着再早一刻与那人相见。
宗策脊背挺直地坐在马车内,深沉目光穿透黑夜。
直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宫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第64章
“宗大人,可有用过晚膳?”
宗策摇了摇头:“尚未。”
“那正好,陛下已经命人布菜,就等着宗大人回来用膳了。”苏成德笑道,“请吧。”
宗策脚步一顿,“陛下不一起吗?”
“陛下说今晚没什么胃口,叫人摆驾御清宫泡池子,别的等您来了再说,”苏成德说,“咱家正要去禀报呢。”
“可是身体不适?”宗策皱眉。
“咱家问了,但陛下说不必叫太医来,”苏成德猜测道,“许是疰夏烦热吧,自打入了夏之后,陛下的胃口的确减退了些,太医说是正常的,等入秋凉快就好了。”
宗策:“那麻烦公公准备一碗绿豆汤,我直接去找陛下。”
苏成德对他的回答似乎毫不意外,笑道:“好,咱家这就喊人把晚膳也一同送过去。”
“劳烦苏公公。”
宗策对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苏成德心想,看来今晚是不用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御清宫位于皇宫东北方向,里面有一口天然温泉,被巧手工匠打造成了阴阳衔鱼双生的造型,也被称为是皇城的“龙眼”。
而此刻,殷祝正软绵绵地泡在这龙眼里,望着窗外夜空中闪烁的漫天星辰发呆。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了。
大夏与北屹开战,他干爹忙着驻防打仗,他为了稳固大后方,也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安神香都被他换成了醒神香,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沾床就睡。
但随着战事焦灼,殷祝逐渐发现了一件细思极恐之事。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干爹在晖城之战中,杀死了未来会成为下一任北屹国主的克勤,可以说,自此之后,历史的发展就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然而这数月间几场仗打下来,除了他干爹夺下峦安关外,西南等地传来的战报,竟与他所知道的相差无二。
这意味着什么?
殷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难不成,历史也是有惯性的?
即使改变了其中几个关键因素,最终也依然会滑向既定的轨道……不,不会的。
他想到历史上他干爹的下场,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决不会允许那段历史重演,绝不。
可能是池子泡久了,虽然水算不上太热,但殷祝依旧有些眩晕。
他从池子底部换到了台阶上继续坐着,下半身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双臂自然张开,脊背依靠在池壁上,感受着潺潺水流冲击着腰部,他舒畅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殷祝眼皮一跳,感觉到一双手撩起他潮湿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他眉头紧蹙:“谁叫你来的?朕不需要人按摩,退下。”
但那人无动于衷,殷祝刚要发作,却感觉到肩头触感不似宫女柔夷,立刻转身看去,果然是他干爹。
“陛下,”宗策垂眸凝视着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满池潋滟清光,和他微睁双眸的模样,“若是身子疲乏,不宜长时间泡汤。”
他的语气温和,但那双眼睛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
殷祝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朕还好,还好,”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你吃过了没?”
宗策摇了摇头,把手放在了腰带上。
“那你先去用膳……怎怎怎么就脱了?”
殷祝还没反应过来,宗策就已经下了水,水汽蒸腾间,他的视线落在他干爹那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上,只觉得面颊滚烫,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把自己缩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水面——
嗯,再看一眼。
宗策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
他从前一向对以色侍人嗤之以鼻,但若是自己的身体能取悦到心爱之人,宗策却觉得,这样并不讨厌。
他偏过身子,随意地撩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串联成线,淅沥沥地顺着指缝滑落。
可能是因为和平日恭而有礼的姿态不同,在池水中袒露着上半身的宗策,莫名给人一种率性随性的感觉,叫殷祝的心跳也逐渐开始失控。
他干爹下身还穿着条白色的亵裤,被水浸湿后,紧贴在矫健精壮的大腿上,半透明的布料几乎遮不住任何东西,殷祝只是扫了一眼就抿紧了唇——从前他看到他干爹天赋异禀,只会羡慕嫉妒恨;现在……
虽然晚上什么都没吃,但殷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饱了。
宗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殷祝的异样,把浮在水面上的托盘朝他推去,上面用白冰瓷碗盛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和一些水灵灵的、一看就十分清爽新鲜的葡萄瓜果。
“这里有碗绿豆汤,陛下陪策一同喝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不好拒绝。
殷祝慢吞吞地站起身,谨慎而克制地和他干爹保持了大概一臂的距离,坐在池边,捧着那碗绿豆汤,一勺一勺地咽了下去。
里面大概是放了冰糖,甜滋滋的,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清清凉凉的很开胃。
宗策过惯了军旅生活,没有细嚼慢咽的吃饭习惯,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便将碗筷放到一旁,走到角落里人工制造出的假山瀑布下冲起了凉。
这处池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有两个出水口,一冷一热,阴阳相生。
但即使是夏日,殷祝看着那凉水从他干爹头顶浇灌下来,也觉得脑袋有些突突隐痛——自打戒了五石散,他的体质就从燥热变成了畏寒,换句话来说,就是虚得可以。
但他干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地下水冰凉,双腿盘膝,做出了一个吐纳的姿势,竟当着他的面闭眼打坐起来。
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他干爹从小习武,打坐时肩背打开,丹田下沉,五心朝天,颇有林下之风。
四溅的水珠顺着紧实的胸膛滚落,腹肌随着呼吸吐纳一起一伏,让人莫名联想起武侠电影里少林寺后山中清修的武僧。
区别在他干爹不仅没有断情绝爱,某些时候还相当纵欲。
殷祝往嘴里丢了一枚葡萄。
他想了想,又拾起一枚葡萄,朝宗策的方向丢了过去。
宗策眼也不抬,一把抓住了那颗直奔着面门而来的“暗器”,随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殷祝。
殷祝姿态慵懒地浸在热池子里,白皙手腕轻巧地支着下巴,修长指尖还夹着一枚青翠葡萄,送进了唇瓣之间,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陛下。”宗策声音低沉。
殷祝挑眉回应:他就是故意的,怎么了?
不得不说当皇帝就是好,可以光明正大地调戏手下重臣,他干爹虽然敦他的时候很狂野,但平时还是很正经的,知道他身子撑不住,就自个儿跑去洗冷水澡。
但偏偏就是这样,殷祝才更想捉弄他。
“朕就在这里,爱卿却无动于衷,”他叹道,“看来是朕魅力不够大了。”
“不是,”宗策立刻否认,“策只是……”
“只是什么?”
宗策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空寂大殿中回荡,片刻之后,殷祝被自己呛到了,他咳嗽了两声,匪夷所思地瞪着宗策:“你怎么冲着凉水澡,都能、都能……?”
宗策哑声道:“陛下莫要再看了。”
怪他了?
殷祝怒了,继续瞪着他。
宗策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长腿跨过从冷水池,一步步朝他走来。
殷祝忙道:“今晚不做了!不做了!”
再做一晚上,他这小身板肯定要散架!
而且还有一点殷祝没说——因为昨晚玩得太过火,他的兄弟今天一整天都还废着,基本和宫里的公公们没啥两样。
“嗯,”宗策从善如流地应下了,但似乎完全没把殷祝的抗拒放在心上,“陛下的确该好好休息一晚上。”
“既然知道,你还……”过来干嘛?
殷祝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因为他干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两人的胸膛只有咫尺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凉水珠上散发的凉意,即使被温热泉水浸泡全身,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祝总觉得,他干爹的侵略性好像比之前强了不少。
至少在几个月前,宗策绝不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靠他这么近。
宗策哑声问道:“陛下,葡萄好吃吗?”
“好吃……”
“那能否赏赐策一颗?”
殷祝下意识嗯了一声。
宗策垂眸注视着他,捻起一枚葡萄叼在嘴里,按着殷祝的后颈深深吻了上来。
葡萄被挤压出甜腻的汁水,顺着唇边溢出。
殷祝的脊背靠在池壁上,难耐地扬起白皙脖颈,漫长的交吻仿佛绵延无尽,直到滚动的喉结被突兀含住,猝不及防之下,他被刺激得剧烈喘息了一声。
殷祝闭上眼睛,睫羽轻颤,双臂环着宗策的脖颈,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反正他干爹难得回来一趟。
但他却忘了,他干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宗策掐住他的腰,忽然在殷祝的惊呼声中,将他翻了个身压在温泉边上。
冰凉厚重的身躯随即紧贴上来,宗策将脑袋埋在殷祝的颈侧,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皮肉,像是掠食者叼住了猎物的咽喉,呼吸声逐渐粗重。
他说:“陛下,站好。”
殷祝咬紧下唇,并拢的修长双腿微微打着颤,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
温泉池水波澜起伏,荡起圈圈涟漪,殷祝的十指扒在池壁边上,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被宗策从身后紧紧扣住。
比起身体的快感,被冒犯侵略的心理反而占据了上风。
殷祝觉得,自己可能是坏掉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取向正常爱好正常的直男,可他干爹一回来,什么突破底线的事情都体验了一遍。
关键是,他完全不觉得恼怒。
……甚至还能从中感觉到愉悦。
殷祝,你真的要完蛋了。
他瞳孔涣散地睁开双眼,呼吸滚烫,烛火的光晕在眼前不断放大。
一片白光之中,他恍惚间看到了一张冰冷憎恶的面孔。
他干爹正站在阶下,用一种仿佛在注视杀父仇人般、恨入心髓的冷冽眼神死死盯着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银亮长刀。
殷祝打了个寒颤,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坐在平日里上朝的大殿之上,屁股底下就是龙椅。
……等下,这场景好像有点儿熟悉。
殷祝来不及考虑太多,刚想开口呼救,就见他干爹大步朝他走来,朝着他的脑袋挥刀砍下——
“陛下……陛下!”
殷祝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仍残存着惊恐,浑身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
他靠在宗策怀里,身躯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重新回魂,看到他干爹一脸愧疚难当的神情,喃喃问道:“怎么回事?”
“太医来看过了,说陛下是泡久了池子,气短晕过去了。”宗策低声道。
看他样子,显然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殷祝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寝殿。
宗策将他搂在怀中,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但殷祝却再度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梦中那个神色冰冷仇视的宗策——或许那不是梦,而是某种类似于启示的幻觉。
但殷祝不觉得他们的未来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比起预知,那幅画面,倒更像是自己幻想出了从前笔下的剧情,他干爹终于干掉了尹昇那个狗皇帝上位,准备开启北伐。
所以上一次也是吗?
他看到的,其实是自己想象中的、历史上原本的宗策?
这么想着,殷祝觉得心气一下子顺了不少。
“不怪你,”他对他干爹说道,“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泡很久了,忘记告诉你了。”
但宗策并不把殷祝的安慰当真,他收回手,眉头紧蹙,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陛下对策,一向宽宥放纵,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叫陛下受伤……”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突然小心把殷祝放平,替他掖好被子,站起身准备离去。
“你去哪儿?”殷祝睁大眼睛。
“陛下早些休息,策去偏殿歇息。”
宗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不等殷祝回答,就逃也似地大步离开了。
殷祝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他呆呆地注视着门口深沉的夜色,半晌,重重地倒回了榻上,瞪着头顶的房梁心想:
他该不会是,给他干爹吓出心理阴影了吧?
第65章
次日清晨。
殷祝刚从床上醒来,就被跪坐在床榻边的宗策吓了一大跳。
“你——”
“陛下,策昨晚失礼了。”
他干爹脊背挺直,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跟他道歉。
好熟悉的场景。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又没怪你,昨天只是个意外而已。朕还想问你呢,怎么就跑了?”
宗策根本没去偏殿,这是苏成德告诉他的。殷祝本想去找他,但幻觉中看到的画面让他十分在意,最终几番挣扎,还是决定等理清思绪后再去找他干爹。
但他躺在床上,想着想着,人就失去了意识。
……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所以殷祝这会儿看他干爹的神情都有些心虚,他往里面缩了缩,拍拍身侧的床铺,“今日沐休不上朝,陪朕躺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夜没睡?”
宗策顿了顿,默默起身躺下。
不回答就是肯定了。
在这方面殷祝拿他干爹实在没办法,宗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曾经殷祝还暗暗揣测过,他干爹会不会在床上也只会用一种姿势,虽然后面的几次亲身经历让他立马推翻了这个离谱的猜测。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他想。
毕竟差了几千岁呢。
殷祝翻了个身,侧躺着盯着宗策。
身旁的身躯不易察觉地僵了僵。
宗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没有丝毫越界。
殷祝从鼻子里叹了一口气,气流拂过宗策的颈窝,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抿了抿唇,想要起身,但被殷祝眼疾手快地按回了原位。
“睡觉。”殷祝说。
“陛下,策今日还要与几位同僚会面……”宗策试图挣扎,但全都被殷祝毫不客气地镇压下去,“晚上再见也行,又不差这半天,你先给朕好好休息。”
宗策看着他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肌肉绷紧了一瞬,随后握住殷祝的手,十指相扣,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昨晚,他在御花园的凉亭内坐了一夜。
苏成德来找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他与殷祝的隐私,宗策无意与外人诉说,便只淡淡说了一句并无大碍,就将人打发走了。
但宗策可以敷衍旁人,却无法敷衍自己胸膛中,那颗因为恐慌而愈发失控的心脏。
在来的一路上,他其实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去、忐忑不安的惶然情绪之中,等见到了那人,宗策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能够就此平稳落地,但他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那人的好他都看在眼里,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为他着想,几乎要宗策不知该如何回报——如今再说什么肝脑涂地为君死,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他的陛下长长久久。
直到那人不再需要他,或是生命终结的那一日到来。
也正因为如此,从未想过为自己将来谋划的宗策,在殷祝在他怀中昏倒的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和茫然。
他从未想过陛下会先一步离他而去,不,这个念头光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一瞬间,宗策就觉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
陛下那么年轻,也已经戒掉了那害人的东西,将来必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独坐在月夜之中,炎热的夏风吹得他心烦意乱。
宗策仰起头,注视着月光下翩翩飞舞的彩蝶,回忆又将他拉回了那日两军对峙的大殿之上,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在鼻尖久久挥之不去。
还有祁王最后那番刻骨铭心的诅咒,从某种意义上讲,祁王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稍一动弹就是鲜血淋漓。
但经过这一晚上,宗策也想明白了。
他想要拔出这些刺,为了陛下,也为了自己。
祁王想要让他在痛苦绝望之中一步步走向死亡,宗策不怕死,也早就体验过这世上最深重的绝望,可今时不同于往日,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会牵挂他的冷暖安危,会为了他而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损耗己身——什么泡池子太久气短昏迷,宗策明白或许这是原因之一,但根本还是在于,这些日子,殷祝压根儿就没好好休息过。
他怎能忍心,叫这样一个人,为了他的离去、他的背叛而心痛落泪?
那封血书,的确有些棘手,但只要陛下还信任他,他便有无数种机会能够翻盘——即使是在至关重要的峦安关之战中,北屹也没有轻易拿出血书,不就证明了他们没有更多加以佐证的证明了吗?
这份底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王牌,也是一张死牌。
就看握着这副牌的人,究竟要怎么打了。
话虽如此,宗策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格西这个人阴险毒辣,这数月间,他早已有所领教。
他甚至觉得,说不准血书的主意,就是格西给祁王出谋划策的。
前世被克勤压制,此人并未在两国之争中占据重要地位,但今世克勤已死,格西却似乎极为自然地替代了克勤的地位,接收了他大部分的遗产,以迅猛之势迅速成长为了一位让大夏无法忽视的劲敌。
还有卢及。
前世他的死讯传至大夏后,阿略当晚便大病一场,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连来看病的大夫都连连摇头。
万幸后来还是痊愈了,只是自那之后,阿略便再没出过家门,每日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钻研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无论宗策如何劝解都无用。
虽然正是因为他不眠不休的钻研,神机营才能在短短数年内成立壮大,给了宗策在前线腾挪反击的余地,但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呕心沥血而熬干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年纪轻轻便两鬓白发、形容枯槁,宗策又怎么能不肠断心痛?
相比之下,因为殷祝,他已经得到了太多。
听到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宗策睁开眼睛,无声地偏头看向殷祝。
他用目光勾勒着青年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孔,那远山般秀丽的眉骨,挺立的鼻背和形状漂亮的双唇,呼吸放轻,几度想要抬手把对方拥入怀中。
但最终,他还是压制住了这份冲动,只是手臂上粗大的青筋隐忍地跳动了数下。
宗策告诫自己,今后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念头来了。
虽然他多么渴望看到殷祝浑身泛红地依偎在自己怀中,亲吻他的唇直到那两瓣柔软敏感地胀红,将吻落遍全身上下,从纤瘦的白皙脖颈,到会被顶出圆润弧度的小腹,再到身后浅浅的腰窝和柔软的足底……宗策现在只要一想起那时,他竟冷眼旁观着殷祝赤足踩在瓷器的碎片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伤害自己,就恨不得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睡梦中,殷祝砸吧了一下嘴,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话。
宗策仔细辨认,发觉他是在说“干爹再多吃点,贡品管够”。
干爹这个称呼先前让他有些在意,但等后面发现殷祝哭得厉害、或是双眼翻白意识涣散时也会这么叫他,宗策便放下了心,甚至还会故意做得狠一些,听他这么叫自己。
若他不是陛下,只是为他一人停驻的蝴蝶就好了。
即使他与自己真是那背伦的关系,宗策想,自己也可以带着他,去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只是他不太理解,自己明明是个大活人,为什么殷祝却叫他吃贡品,还要多吃一点?
“别、别……”
忽然,殷祝的梦呓声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他的声线中带上了一丝哭腔,身体也蜷缩起来,似乎是在逃避什么难以承受的快感,纤薄的腰腹在床榻上扭动着,幅度并不大,但挪动间膝盖和腿脚不免蹭到了宗策。
宗策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他练过武,知道怎样通过调整气机和按压穴位,强行把情欲压抑下去。
宗策用一种几乎能把骨头掐断的力道狠狠按了几下那处穴位,沸腾的头脑感受着皮肤表面传来的刺痛,终于清醒了些。
然而殷祝对他的折磨还远远没有停止。
从前那几次暴风骤雨般的体验给殷祝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虽然宗策很高兴这个人能从身到心都打上自己的烙印,但此时对于他,却成了一种极尽甜蜜的惩罚。
感受着环住自己的手臂和一个劲儿往颈侧蹭的湿润唇瓣,宗策浑身肌肉紧绷,尤其是胸膛和腹部,早已被折腾出了一身热汗。
他甚至觉得殷祝大概是故意在装睡,好借此来折磨他,然而理智又告诉他并非如此。
怀中的青年,只是……确确实实地被他催熟了,从一开始的未经人事的青涩抗拒,到慢慢的迎合、甚至会主动打开自己接纳他的到来,直到现在,就连在梦中,也会下意识地向他求欢。
但是不行。
宗策现在是半点也不敢再碰殷祝了,昨晚的事情的确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那位姓汪的太医虽然并未像他军中那位军医一样,直接劈头盖脸的指责他,但光是他的眼神,就足以让宗策无地自容了。
因此他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殷祝像条水蛇一样缠上来,掐着穴位的手几乎要麻木僵直。
幸好,一炷香后,殷祝终于放过了他。
感受着那道逐渐变得悠长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宗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静谧,虽然心中略有……好吧,是非常遗憾,或许从此不能再与陛下享受那云雨之乐,但他也并非贪恋欲望之人。
只愿陛下今后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侧,宗策想。
那他便此生足矣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啥?你的意思是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掰弯了,你要跟我搞柏拉图?
第66章
放假一时爽,一直放假一直爽。
虽然殷祝很想这么爽下去,但朝堂上的那群老家伙们可不会答应,动不动就喜欢谏这个谏那个,好像不给他找点事心里就难受似的。
还有西南边境源源不断送来的军报,和大夏境内的大小诸事都在等着他处理,也没法轻易撂挑子不管。
这些将领可没有他干爹的本事,即使朝廷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了神机、军械和粮草供给,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也大多是输多赢少。
还好,他提前知道历史,所以挑选的都是还算有能力的忠心将领,暂时还没出现临阵脱逃的、军中酗酒延误军机等离谱事件,勉强也算是帮大夏顶住了一方阵线压力。
殷祝现在无比期盼他干爹早日把神机营和血铁骑建立起来,培养出一群新鲜水灵的韭菜,啊不,是年轻将领,任他挑选。
大夏政权溃败后,宋千帆就是靠宗策留下的这些残余部将,硬生生从屹国占据的大片山河中撕下了一块肉,向世人证明了除了宗策以外,大夏也不是没有其他会打仗的能将干将。
只不过是从前的朝廷太垃圾,这些无权无势的年轻将领被一群官僚军阀压制着,根本出不了头而已。
早朝后宗策向他告辞离宫,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殷祝欣然应允。
他也不是什么十四五岁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和他干爹黏在一起,虽然他对干爹不在身边的确有些遗憾……总之,他干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殷祝一边批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宗策今天都去哪儿了?”
苏成德回答流利顺畅,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回陛下的话,宗大人先去拜会了几位同僚,中午留在应大人家吃了顿午饭,后又去了一趟明仁堂,出来时手里带了几包药材,经查证,包括黄芪、人参、党参、肉桂等共计十四味药材,奴才已经差太医院的人问过了,这应该是十全大补丸的方子。”
顿了顿,他又道:“宗大人在明仁堂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比平时要久,应该是遇上了熟人攀谈,晚上还准备去参加一场婚礼,说是可能会晚些回来,叫陛下先用晚膳,莫要等他了。”
殷祝脑海中飞速思索着他干爹没事弄十全大补丸做什么,嘴上则冷哼道:“宫里派出去的暗探怎的就这点儿本事?每次都被发现,这还叫什么暗探?”
苏成德表面赔笑着说一定叫他们严加训练,心中则苦叫着陛下哎,您自个儿听听您说的这话!
要不是您每次都叫人跟在宗策后面,还非要打听人家要不要回宫吃饭,那些暗探能被发现吗?
而且宗大人也是奇怪,明知道身边肯定有暗探跟随,换做一般人,肯定会不自在或是故意甩脱,他却不一样,甚至去人多的地方还会故意停下来等暗探跟上来!
但殷祝可不会考虑这些,在知道他干爹晚上迟归后,他工作效率立马蹭蹭上升,一口气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折,看得眼晕气堵,又叫人点上醒神香,喝口热茶缓了缓。
“陛下,请平安脉的汪太医来了,”苏成德低声道,“还带了一位,说是陛下之前要见的人。”
殷祝抬头看去:“谁?”
苏成德:“是您之前叫太医院招来的归氏之子,明仁堂新一代传人,归亭。”
或许是怕殷祝忘了,他还贴心提醒道:“您上次说他们若是应召而来,就直接带来见您,奴才便想着,正好今日宗大人不在,您得空便见见他们,但不知为何……”他犹疑道,“只有归亭一人进宫。”
殷祝想起来了这回事。
但这段时间宫内对汪迁的调查也没出什么差错,他的确是战乱时被陈太医从北边救下带回大夏的,在进入太医院前,也一直跟在陈太医身边学习,对陈太医唯一在世的一个亲人、他的侄女更是百般体贴呵护。
医术方面,殷祝不懂,但太医院其他人都对汪迁接替陈太医的位置没有异议,即使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足以证明这位其实还挺有本事的。
所以对于归家父子的到来,他表现得并没有那么热衷。
只是淡淡道:“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是。”
苏成德退出去了,须臾后带来了拎着药箱的汪迁,和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青年。
“臣/草民叩见陛下。”
殷祝一看归亭这副打扮就乐了。
好家伙,一个民间大夫进宫面见皇帝,居然特意穿了一件仿制的文武袖,这弃医从武的心思,都快怼到他眼鼻子底下了啊。
“归亭?你倒是好胆色。”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看着归亭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脸色泛白、额头冷汗密布,心道还是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好玩啊。
有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了。
哪像他干爹,少年老成,才二十来岁,心性就和被生活的油锅煎炸了几个来回的老油条一样,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殷祝这句话说完,归亭立刻五体投地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如此装扮,只为向陛下明一腔报国之志,绝无他意!”
他恳切道:“草民曾去前线为宗大人麾下部曲运送药材,见两军对垒,宗军神勇无双,心潮澎湃,实在情难自禁。好男儿当上马杀敌,还复故土,为国尽忠,这是草民从少时立下的志向,然家父年迈,草民又是商籍,无法通过武举入朝为官,只能暂时留在家中为父亲打理家业,未曾想今日有机会得见天颜,实在是我归家之幸!”
这一番话说下来,就连苏成德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关键倒不在于他是怎么拍陛下马屁的,天底下吹捧陛下的人太多了,殷祝还好几次因为奏折中夹了太多请安和奉承的折子、白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而发火。
但是拍宗策的马屁就不一样了。
陛下可爱听这个了。
虽然他从没对旁人讲过,但身为和陛下接触最多的苏成德,能不知道他这个小癖好吗?
别看陛下现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估计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平身吧,”果然,片刻之后,殷祝平静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样子。”
归亭立刻谢恩起身,小心地把下巴抬高了些,但双眼仍只敢盯着自己脚尖前的地面。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殷祝夸道,“你医术如何?”
归亭:“草民不敢妄言自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算了,汪迁,是你带他进宫,你可知道他的医术水平?”
汪迁有些为难,惶恐道:“陛下,臣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归老家主在宫中任太医时,曾以一手鬼门十三针名扬天下,还曾提携过臣的干爹,若是归公子能得到归老家主的亲传,想必医术也定是精湛过人。”
殷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你父亲怎么没来?”
归亭不知为何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下意识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但很快想起来这是在皇帝面前,赶紧回答道:“陛下,家父年老体衰,身体不适,只能卧病在家,家中药材生意也大多由草民代为打理。承蒙陛下恩召,但家父实在是……有心无力。”
殷祝盯着他,许久未曾出声。
归亭额头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往外冒,身体摇摇欲坠,看得苏成德渐渐皱眉,用眼神询问殷祝需不需要把人带下去审问。
但殷祝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叫归亭尽快处理好自家的产业,以后每日都去太医院报道,又让汪迁把了脉,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待他们走后,苏成德疑惑道:“陛下,您为何不问问那归亭为何心虚?”
这小子虽然说话很有一套,心气十足,也很有干劲,但伪装的功夫差得简直没眼看。
别说苏成德这样在宫中混迹几十年的老人了,就算是他那个连乘分数都算不对的傻儿子来,也能一眼察觉出不对。
“不需要问,朕已经猜到了。”
紫铜错金炉中缓缓升腾起香烟袅袅,殷祝望着阳光下漫射的紫烟,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历史上归家父子的故事。
他就说,归亭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小学的时候因为没带暑假作业被罚抄过一百遍他写的诗,能不熟悉吗!
该说不愧是他干爹给他举荐的人才吗,这对父子俩都是名留青史的角色,要不是归亭因为后面离家时,是改名换姓投奔的宗策,殷祝也不会到现在都想不起这号人来。
算算看这父子俩的丰功伟绩,归仁曾因为不满朝廷官场黑暗,一气之下放弃了太医优厚的待遇,挂冠而去,后在新都城破那日以身殉国;
他儿子归亭也是个虎父无犬子的料,虽然跟着父亲从小学医,但却一点儿也不想当大夫,偷偷离家出走自己拉了一支民兵队伍投奔宗策,还参与了后期的几场重要战役。
在宗策和父亲死后,他沉寂了数年,又跟随宋千帆继续保卫大夏流亡政权,一生致力于复国、救命,一直到把宋千帆和克勤都熬死了,才终老去世,享年103岁。
这个年纪放在现代都算高寿了,但归亭却能在乱世之中苟到百岁,还在八十多岁的高龄写下了一本流传千古的医书,不得不说,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样的一个人来当太医,殷祝觉得,甚至是自己占便宜了。
在知晓归亭一生的经历后,他父亲归仁为何不应召进宫,就很一目了然了。
什么年老体弱,病重下不来床,都是借口。
归家父子都十分长寿,据归亭自己回忆,他父亲“年九十四,尚能行走坐卧自如”,要不是殉国,估计也是个百岁的老寿星。
而今年归仁才八十几岁,估计比公园里上吊撞树的老头儿还有精神呢,怎么会进不了宫?无非是因为见多了官场黑暗龌龊之事,对朝廷彻底失望罢了。
尹昇啊尹昇,他咬牙心想,你这个混账真是误我太深了。
虽然很想见识一下归老家主的鬼门十三针,但人家老人家不愿意见他,殷祝也不至于要强行征召逼归仁入宫。
说白了,能将归亭招入麾下,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陛下,药熬好了。”
苏成德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殷祝看了一眼,只觉得本没有什么东西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也不知道太医院是不是故意的,近来的药一次比一次难以入口,和谋杀也没什么两样。
他干爹不在身边,殷祝也不想硬逼着自己喝这种只是为了养身子的苦药,于是嗯了一声让苏成德放下药碗,就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
“可知道那场婚礼在什么地方举办?”
苏成德微微一怔:“陛下可是要去参加?”
殷祝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苏成德的提问给了他提醒,当即便眼前一亮,一推药碗,急匆匆地大步跨出门槛,不顾苏成德在身后的大呼小叫——
“来人,备马!”
作者有话说:
生生,一款狂热直男粉,但在被掰弯后会无缝切换成阴湿私生男鬼(限定版)
干爹:暗爽中ing……
第67章
来参加婚礼,也是宗策临时起意。
换做是旁人邀请,他肯定会婉言推辞,早些回宫陪伴殷祝,毕竟自己能待在新都的时间本就不长,这寥寥数日,没有什么比相伴在心爱之人左右更重要了。
但宗策在明仁堂里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兵,赵二。
赵二在先前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万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宗策还是给这批前锋军多放了一个月的假,叫他们好好修养。
谁知道赵二没修养几天,就说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找到宗策请求返乡,说等月底一定归队,若有违期,愿受军法处置。
宗策以为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想想看,前线虽然战事激烈,但也没到需要派一个重伤患上战场的地步,便准了他的假。
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相见。
见到他时,赵二表现得惊喜交加,而在知道宗策是亲自为了弟弟来抓药时,赵二更是抓着他不放,硬是要宗策把药方告诉他,以后由他来为宗略抓药,还非要一分钱不收。
宗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不必这样,府上有下人可以代劳,而且他今日来明仁堂也不单只是为了给弟弟抓药,这才叫赵二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宗策见赵二几度欲言又止,似乎一直有什么话想说,便告诉他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一番询问下,宗策这才知道,原来是今晚他的哥哥赵大准备成婚了。
赵大也曾当过宗策的亲兵,只不过后来因为腿脚残疾,不得不从前线回乡,自寻营生。
但多亏如今朝廷给伤兵和退伍兵的优厚政策,赵大不仅拿了一笔抚恤金,还得了个“二等功”的名头。
在那牌匾挂上他们家茅草屋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围观了,有的是稀奇看热闹,有的则羡慕赵大命大运气好,还有些原本都绕着他们家走的媒婆一下子变了态度,成天拉着赵大要给他说亲。
赵二提起这事时,虽然极力克制,但满脸都写着骄傲自豪。
还说将来希望自己能争口气,等伤养好了重返战场,再为宗将军上阵杀敌,争取把这块二等功的牌匾换成一等功,也叫他过一把光宗耀祖的瘾。
话又说回他兄长,赵大虽然有出息了,肯有姑娘上门嫁了,其中不乏有家庭不错模样好的,但他一个媒婆都没答应,只是哼哧哼哧地找来几个同样退伍的兄弟,合伙在城里盘下了一间铺子,开始做布匹生意。
因为踏实肯干,口碑又好,不久后赵大就攒下了一笔钱,把家里的茅草屋翻新成了砖瓦房,还买了一头牛,又在上个月扯了几尺新布,做成新衣裳,带着老娘去同村一户姑娘家中提亲了。
原来这姑娘早就和赵大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赵家太穷,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
赵大即使后面赚了钱,也没埋怨过这姑娘的家人,只是说应当的,哪家人不想让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呢?
“宗将军,事情就是这样,”赵二吞吞吐吐道,“俺哥他这辈子最惦记的,除了那姑娘和家里人,就数您了。”
“之前还跟俺说,想再见您一面,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这不正好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所以俺想请您、请您……”
宗策一个三品大员,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宠臣,去参加一个农人出身的底层商贩婚礼,这话就连一向憨厚老实到被人骂缺心眼的赵二,都有些说不出口。
最后他懊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就当俺什么都没说吧,宗将军您忙您的,俺就不打扰了。”
“这条街上,是不是有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赵二一愣,呆呆点头:“是、是啊,您是要给家里的夫人买胭脂吗?”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
虽然这笑容一闪即逝,但那双漆黑瞳仁却犹如月夜下平静无波的湖面,沁着丝丝缕缕薄雾般的笑意。
他说:“家中那位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从来不施粉黛。”
赵二虽然不懂,但看到宗策这副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的模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
宗将军和他夫人,一定非常恩爱吧。
他可从来没见过宗将军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哦不对,有一次,不过那是在陛下面前。
宗策并未发现他的走神,继续说道:“你不是想邀我去参加你兄长的婚礼么?总不好空手上门,得带些贺礼才是个道理。”
赵二登时张大嘴巴,激动万分地瞪大了双眼,啊啊呜呜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竟当场滚下两行热泪来,哽咽道:“宗将军,您真是个大好人!”
突然被发好人卡的宗策有些哭笑不得:“行了,先带路吧,再不去,人家就要收摊了。”
“好,好!”
赵二赶紧用袖子抹去眼泪,挺胸抬头地走在前面为宗策引路,一张脸因为亢奋憋得通红。
他可是把宗将军邀请来参加了他哥的婚礼!这得是多大的牌面!
赵二觉得这件事自己能吹上一辈子。
“将军,胭脂铺就在前面了,”但很快赵二又怂了,犹犹豫豫地看着前面散发着芳香味道的高档店铺,有些不敢进去,“要不,将军,还是别破费了吧,这地方一看东西就贵。”
“这是我送给你兄长妻子的,”宗策说,“不是给你的。”
赵二只好答应下来,但还是不肯进去,“俺是个粗人,将军,您进去选吧,俺就在外面守着。”
宗策也不为难他。
但说实话,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从前母亲也用胭脂,但都是叫府上的嬷嬷或者自己去买。
他也不懂这些明明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能摆满一货架,还分成好几种不同的品类。
所以他干脆直接问那老板:“给新出嫁的女儿买胭脂,一般什么样式的最好?”
那老板眼很尖,一看就知道宗策肯定是个不差钱的大主顾,顿时笑容满面地摆出了一排瓶瓶罐罐来,个个都十分精致可爱,“军爷,这个珊瑚红,这个海棠红,还有这个秋叶红,咱家都卖的不错,大姑娘小媳妇平时都爱来咱这儿买,您看看,挑中哪个了就跟咱讲!要是买多了,还能给您再便宜些。”
宗策定睛一看,没从这几个红里发现任何区别。
“……全包上吧。”
“好嘞!”
一听这话,那老板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他一点儿没看错,这果然是个冤大,啊不,是大主顾啊!
“军爷不再买点别的吗?咱家除了胭脂外,这些水粉啊香膏什么的也卖的不错。”
老板不想轻易放过宗策这只肥羊,又极力推销道:“在下看您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想必不是替衙门办事,就是在禁军里当差吧?哎呦,说不准还是替皇上办事的呢!”
“如此年轻俊杰,想必家中女眷或是红颜知己肯定不少,要不再多买些回去,好送给姑娘媳妇们?她们若是知道您在外面心里也挂念着她们,定然会十分欢喜的。”
宗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家中只一位,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那老板当即改换口风,抱拳道:“是在下唐突了,军爷一看就知道是位正人君子,立身持正,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叫夫人担心。”
宗策并不回答。
但不可否认,先前这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打动了他。
定然会十分欢喜……吗?
可此处卖的,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那人虽然生得一副妍丽姣好的容颜,铁骨男儿该有的雄心气概、杀伐果断却是半点不少。
若是送这些胭脂水粉给他,怕是会被误以为是在羞辱他吧。
宗策本想就这么算了,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放着的一块花朵形状的漆黑雕刻上,轻轻咦了一声。
老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这是在下前几年从一位路过行脚商那里收的稀罕物,是他从屹国一处寺庙里得来的燃香,只有这一块,说是点燃能一直烧几十个时辰,还有淡淡的玉兰香味。”
宗策走过去,拾起那块香凑到鼻前闻了闻,的确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玉兰香气。
他有些心动,因为每逢见到玉兰盛放,总是能让他想起与殷祝初见的寒冬。
虽漫天飘雪,气候严寒,但也有春意在枝头悄然绽放。
不过……
“你说,这是从屹国寺庙里得来的?”宗策皱眉,“北屹产佛香不错,但他们常在香中掺杂药草、矿石,甚至是人骨,借礼佛之名行巫蛊之事,你这块——”
“绝无此事!”
那老板忙辩解道:“这事儿我也知道,所以再三问了那行脚商,确认它只是燃香浸在玉兰香油里做出来的,什么人骨药草,绝对没有!那行脚商手里还有一些残渣,当面点燃过,我确认无误了这才买下的,这个您就放心吧!”
宗策与他对视几秒,确认这老板没说谎后,点头道:“那这东西我也要了。”
老板搓手笑道:“好嘞!不过客官,这燃香独此一份,所以可能……有那么一点小贵。”
他用手指比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宗策心想再贵能有多贵,他现今每个月的俸禄近百两,还完房贷也还有三十两银子,买块燃香而已。
所以他并未讲价,直接道:“你包上便是。”
出了店铺。
赵二兴奋道:“宗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去我哥家?”
宗策站在街上,看着包袱里的那一点点东西,沉默不语。
“……宗将军?”
大意了,宗策想。
“没什么,”他合上包袱,扭头对赵二说,“继续带路吧。”
“好嘞!”
赵二高高兴兴地带着宗策走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胭脂店的老板笑呵呵地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虽然还没到平时关店的时间,但今儿个收成着实丰厚,宰了只不懂行的肥羊,三倍卖了个好价钱,更是把挤压多年的存货都高价出手了,哪怕后面半年不开张都有的吃。
他哼着小曲儿,正打算提前关店,忽然街道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看那架势,是朝他这边来的。
老板屏住呼吸,心想不会吧,今天他运道这么好的吗,居然又有财神爷要上门了?
希望千万要跟上位一样!
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内心的祈祷,那辆马车果然停在了店铺门口。
老板的视线扫过那看似低调普通、实则用材不凡的车辕和轮子,立刻满心欢喜地扬起一副灿烂笑容,刚要迎上去,就被一条犹如铁椎般坚硬的手臂拦住了。
应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带任何杀气,却叫那老板心头狠狠一跳,险些腿软。
“公子,咱们到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位身穿锦衣、看上去和大户人家老爷一样富贵的老仆撩起车帘,低声道:“公子,就是这儿了。您可要下车?”
那老板怔怔地看着那老仆的右手,他手上的翡翠玉扳指,一看就知道水色种底都是顶尖的好,都足够在新都买下一栋宅院了。
这样的人物,居然只配当下人吗?
这究竟是何等身份的贵人?
一只手探出车帘,那老仆立刻伸出手臂助其稳住身形。
待那位贵人下车,老板才发现,这位公子实在年轻得可以,模样更是一等一的俊秀,容颜白皙,风表独致,一身紫衣细绫襕袍,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八成是官家子弟。
那年轻贵人下了马车,先是背着双手扫了一眼店铺的外观,又把目光投向他,双眸凌凌如清水冰泉,看得老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这,这位公子,”他竟一时结巴起来,“您可是要买些什么?”
“我不要买什么,”殷祝说,“但我想知道,你方才卖了什么。”
老板心里一咯噔,犹豫着问道:“……您难不成,是认识那位军爷?”
殷祝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认识又如何?”
老板:“…………”
完了,真是替那冤大头来找场子的!
作者有话说:
对干爹:过日子要勤俭持家[可怜]
对外人:[愤怒]谁也不许欺负我干爹!
第68章
面对殷祝一行人的来势汹汹,那老板强笑道:“既然两位是朋友,那就好说了。那位军爷在我们这儿替自家夫人买了些胭脂水粉,还点名要给新嫁女儿的,钱货两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钱货两清?这就是你欺负他不懂行价,胡乱高价坑他的理由?”殷祝冷笑一声。
“买个胭脂水粉要几十两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的是天上的金粉呢!”
“不是,可是那位军爷还买了燃香啊,”那老板赶紧解释,“那东西咱这小店里只此一样,价格自然不比普通胭脂水粉,买之前我也告诉他了,但他非要买了给人送礼,我有什么办法?”
送礼?
殷祝刚疑惑他干爹去参加一个小商贩的婚礼,怎么会送这么贵重又不实用的东西,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顿时了然。
苏成德余光注意到殷祝的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不禁感叹这奸商还是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否则今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殷祝侧头问他:“咱家最贵的燃香多少钱?”
“回公子,约莫十五两银子。”
苏成德欠身回答道。
皇宫中用的顶级名贵香料自然不止这个价钱,有些甚至都是前朝留下的绝版名香,价格不可估量。
但十五两银子,已经足够平民三口之家三年的家用了,在这条街上的店铺,哪怕外表看上去再贵,这个价格也足以被称之为昂贵。
那老板一听,就知道来了个懂行的,汗哗啦啦地流了满身,再看看殷祝带来的人,知道胳膊肯定拧不过大腿,只好自认倒霉。
他试探着问道:“那……我退您十两银子?”
殷祝盯着他,不说话。
“二、二十两,行了吧!”
殷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那老板一闭眼:“三十两!”
“行,给钱吧。”殷祝一口答应下来,听得旁边苏成德都忍不住想笑——陛下哪里是缺这三十两银子?明明就是不爽这奸商坑蒙拐骗,还骗到了宗大人头上,故意要给他一个教训呢。
老板还不知道自己命大逃过一劫,一想到到手的三十两银子就要飞走,他彻底颓丧了——这样算下来,自己压根儿没赚啊!只能说勉强覆盖了成本。
这人当真一点儿油头也不给他,唉!早知道之前宰肥羊的时候就不那么狠了,总比现在强。
老板不情不愿地给了钱,一天的好心情就此荡然无存。
但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奸商老板倒霉了,殷祝却心情大好,驱车赶往他干爹所在位置时,坐在外面的苏成德还时不时能听到车厢里的哼唱声。
他仔细侧耳倾听,发现陛下似乎唱的是最近在新都风靡一时的《定晖城》,还专门挑的是夸宗策足智多谋、英武善战的唱段。
苏成德摇了摇头,心想要是写这戏的人知道他们的宗将军前不久刚被胭脂铺的老板坑了几十两银子,还傻傻不知道还价,不知道会不会有种形象崩塌的感觉。
殷祝要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绝对不会!
他此生唯一一次对他干爹产生了幻灭的想法,就是在知道宗策喜欢自己的那个晚上,他干爹的那一声“陛下”的呼唤,对他的冲击不亚于十枚核弹爆炸。
虽然没过多久,他就默默地把自己由里到外塑造了一遍,重新在心中建立起了他干爹光辉高大的形象。
——所以说,塌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还有多久才到?”
星垂平野,殷祝掀起车帘,望着远处亮起点点灯火的村落询问道。
“快了,陛下,”正在前面驱车的应涣回答道,“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殷祝点了点头,又蹙眉道:“朕这次过去,虽然是微服私访,但总不好空着手上门,你们身上可有带什么能当做贺礼的东西?”
“这……”
苏成德和应涣俱是一脸为难,因为出来得急,谁也没想到这一茬,原本在胭脂铺前也能买点,但陛下显然不可能去照顾那奸商的生意,街上别的铺子也大多都关门了。
最后两人摸遍全身,也只拿出了一块别在腰间的环佩、和苏成德的那枚翡翠玉扳指。
殷祝看着那在月光下都通透碧绿的翡翠,和凑起来足足有巴掌大的宝石珠玉环佩,面无表情道:“……你们这东西,朕敢送,人家敢收吗?平头百姓收了这种宝贝,怕不是将来还要惹上祸事。”
两人讪讪一笑,都道陛下说得是。
最后是殷祝从应涣的环佩上拆下了一枚最小的珊瑚珠子,小拇指盖大小,只配用来当流苏装饰的那种,又绞下一段丝线穿过珠子,打了个绳结做成项链,这才觉得像样了些。
应涣偏头看了看,忍不住道:“陛下怎会想得如此周全?臣若不是家父乃北归人出身,恐怕也不懂财重为祸的道理。”
殷祝心道你家若是也破产一回,你肯定也清楚了。
他年少时,家中资金链断裂,爸妈不得不把他从顶尖的贵族学校转到普通公立,这对他来说倒没什么,上学在哪儿不是上?
然而有钱人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家里公司破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在转学前的那段时间,那些同校的孩子们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找他茬,趁着游泳课的时候,在他的限量版球鞋上乱涂乱画,故意扔掉他的刻字钢笔等等。
老师明明知道这些,但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这些孩子背后的家长,也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那一批人。
殷祝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并不算深刻,因为后来他妈知道这些事后,立刻带着他办了转学手续,后面几个月他都是在家自学的。
即使后来长大了想起这些事,他也只是有些感慨:
明明自己从前和这些同学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他们的家长,还会在开家长会时,特意带着自家的孩子凑到自己爸妈面前攀谈。
甚至为了捧他,不惜拉踩他们自己的孩子,目的只为了加个联系方式。
得意时的逢迎吹捧是真心的,失势时的落井下石,也是真心的。
正因此,他在比任何人都明白,像他干爹那样无论是身处高位还是低谷,都始终不矜不盈,立身守正的人究竟有多可贵。
即使是最后致他于死地的柳显和魏邱,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和宗策对立的。
魏邱曾几度派人去宗府送上重金贺礼,试图拉拢他干爹;柳显更是曾当面夸赞过他干爹“言信行直,可为平生至交”,都说身边人的夸赞未免有些一叶障目,但一个人若是能做到连死敌都认可他的为人,那才是极致的本事。
他老爹喜欢读史,连带着也叫他学这些,殷祝觉得自己没有成长为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富二代,大概也和他干爹有很大关系。
……虽然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喜欢求神拜佛、还动不动就掷圣杯问他干爹这次期末会不会挂科的富二代,不过,咳,总比违法乱纪要强吧。
殷祝在苏成德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听到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升腾的硝烟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将黑夜烘烤成喜庆的红艳,他来得正巧,新娘被家中兄长刚刚背到场中,一群身穿布衣的乡亲们在火光中笑着叫好,摇晃的盖头之下,隐约可见新娘那一抹羞涩又激动的笑意。
新郎赵大正站在前方等她,他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虽然看上去裁得有些大了,并不十分合身,但因为特意梳了头发,腰板挺得笔直,也显得十分精神。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忐忑和掩盖不住的灿烂笑容,双眼自打新娘到后,就再没移开过。
苏成德悄悄在旁边抹眼泪,殷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哭什么?羡慕了?”
“不是,奴才是无根之人,知晓这辈子没有成家的机会,能进宫伺候陛下、得陛下器重,已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苏成德望着远处拜天地的新婚小夫妻,喃喃道:“奴才只是想起了早年间家中去世的小弟。”
“那年奴才老家干旱,买不起粮,小弟出去替人卖苦力,在江畔拉纤,谁知却不慎跌落悬崖,溺死了……”
他叹道:“若是小弟能活到奴才进宫,怎么着,也能拿着那笔净身钱娶个媳妇,过上安生日子。”
殷祝收回视线,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现在百姓的生活,比起从前如何?朕要听实话,你大胆讲。”
苏成德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奴才久居深宫,不敢妄言,但从宫中去民间采买的粮价菜价来看,是比数年前,稍稍贵了那么一些的。”
“贵了多少?”
“不到一倍。”苏成德回答,“但粮价并未高涨,陛下之前杀鸡儆猴的那一波,确有成效。”
殷祝点了点头,通货膨胀是不可避免的,战时基础物价能维持在这个水平,还算能够接受。
而且从这些乡亲们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虽然不少人衣服上仍打着补丁,但不少人都能抽得起旱烟、女眷们头上也都戴着半新不旧的头花或是红绳,稍微家境殷实一些的,还能戴上两个金耳环。
“陛——您怎么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殷祝瞬间从沉思中回神,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嘴角已经拉升起了笑容:“来找你,怎么,不欢迎吗?我可是也给主家带了贺礼呢。”
“怎么会。”宗策低声道。
殷祝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鞭炮尘屑,把那枚珊瑚项链交给了他,“替我去送给他们吧,就说我是你的同乡,别说朋友。”
“好。”
宗策接过项链,正好这时新人已经拜完了天地,新郎一见到他过来,立刻激动地拉着新娘和父母要给他下跪,但都被宗策拦住了。
他将那条项链交给赵大,几番推辞后,赵大终于受宠若惊地收下了,还一脸歉疚地拉来弟弟骂了两句,估计是在骂他不知好歹,居然劳动宗大人跑这一趟还破费买了贺礼。
宗策又低声同他们说了几句,扭头朝着殷祝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赵大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殷祝遥遥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赵大正要前来拜会道谢,但被宗策拦住了。
“他不爱交际,”宗策淡淡一笑,“给新娘戴上吧,今后好好过。”
他虽然是对赵大他们说话,视线却情不自禁地掠过通明灯火和熙熙攘攘的人头,望向了殷祝的位置。
他们之间相隔不远。
夏夜星河璀璨,晚风拂过,飘扬的红灯笼映红了那人的衣袍,和那染着淡淡温情笑意的韶秀眉眼;脚下是厚厚的鞭炮红尘,犹如铺就在山野平原之上的红毯。
恍然间,宗策竟以为今晚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周围的乡亲们则是来为他们道喜的宾客。
但他知道,此生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出神地凝望着那个方向,许久后,收回目光,对着赵大几人笑了笑。
“等陛下收复国土,天下太平了,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一定。”
第69章
赵大赵二都是个明白人,知道宗策肯来参加婚礼并送上贺礼,已是给了他们一家天大的面子。
因此,他们不仅没有借势大肆宣扬此事,还在宗策提前告别时,非常识趣地与其低调拜别,做事十分周到全面。
就连殷祝也忍不住夸了一句:“你选的这个亲兵,一家子都不错。”
宗策手中提着灯笼,为两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坎坷:“赵大勇武直率,赵二为人老实,但懂得变通,的确都是可塑之才。”
“若是这个赵二立了战功,下回你可以直接向朕举荐。”殷祝与他并肩漫步在月夜原野之上,应涣、苏成德和一众禁军侍卫也很有眼色地远远跟在了后面,给他们留出单独的谈话空间,“朕瞧你方才看朕那眼神,是想到什么了?”
宗策沉默片刻,叹息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策只是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怎么,想起了哪位功成名就后还未来得及迎娶的青梅竹马?”殷祝调笑道,目光随意瞥去,正好撞上宗策那双染着些许无奈的清澈眼眸。
“策在遇到陛下之前,对男女之事从未动过任何念头,”他的语气平淡,视线移开,眺望向远处群山漆黑苍茫的轮廓,“今后也不会再有。”
殷祝心道那可不是,你现在考虑的都是男男之事。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宗策紧锁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它的褶皱。
宗策露出一丝怔忪神情。
月光映照下,那张深邃立体的面容上闪过些许赧然。
即使他们已经做过了更亲密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房中私事,现下身处旷野郊外,后面又那么多人看着,作为曾被殷祝暗暗吐槽保守派祖宗辈的宗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陛下,”他握住殷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这是在外面……”
“外面如何?朕与爱卿把臂同游,就算史官知道了,那也是一番佳话。”
殷祝存着几分玩笑的心思故意逗他干爹,他知道他干爹面皮薄,虽然私下里玩得一点也不客气,但这是在外面。
他可是思想开放的现代人!
宗策抿了一下唇,忽然流露出了零星的愧疚自责之色。
“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若是后人谈论起陛下一生的丰功伟绩。策与陛下的关系,怕是会污了陛下的清白……”
殷祝乐了,就差没脱口而出尹昇这狗东西还有清白呢?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朕的清白不重要,更何况早就没了,”他安慰宗策,“你看,那个孽子……咳,朕是说朕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策说的不是那种清白。”
“那就更没道理了啊,皇帝的功过是非,难道是通过他私生活混不混乱来评判的?标准难道不该是他打下的疆土、颁布的政策,还有当政期间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吗?”
殷祝:“朕知道你的担忧,但朕又不是圣人,这辈子哪能十全十美,若是有,那人早就被放进庙里供起来了。”比如他干爹。
宗策:“策今日与在新都的同僚们相聚,谈及山河十四郡组建抗屹联盟一事,都对陛下的鼎力支持感激不尽。若山河归复,四海同平,陛下定会被万民塑金身供奉的。”
殷祝打了个寒颤,喃喃道:“那还是别了吧。”
他一直在琢磨着蝴蝶效应和历史惯性这两件事,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谁也不知道被他改变后的历史,究竟会对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若是将来他爹妈进了他的庙,跪他的像……
殷祝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是真的夭寿啊!要遭天打雷劈的!!!
“总之,”他强迫着自己朝他干爹挤出一抹笑容,“朕不在意这些,你也别老把这些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北屹皇帝偏信他的宠妃,搞得治从里外不是人,这难道是宠妃的问题吗?还不是那老东西自己脑子不清楚,不分轻重是非。”
殷祝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冷哼道:“朕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怪奸臣怪妖妃怪宦官,就是不怪自己的蠢货君王,有些人能把一手烂牌打出王炸,有些人,给他再好的牌也是无用!”
宗策轻轻笑了。
“陛下一定是前者。”他说。
“朕拿的可不是烂牌,”殷祝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笑意,“知道什么叫躺赢吗?”
苏成德轻咳一声,拉了一下应涣的袖口。
“应大人,咱们再走慢些吧。”他低声道。
应涣疑惑地看向他:“为何?再远的话,万一出现刺客,就没法及时护驾了。”
苏成德眉毛一跳,还在努力劝说:“平原坦荡,不会有刺客的。”
“那也不行。”应涣公事公办,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危,乃重中之重,吾等怎能轻易懈怠?”
苏成德差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要了命了,怎么叫他摊上这么一个宝货!
“听咱家的,别过去了,”他咬牙切齿道,“就算有刺客,这不是还有宗大人吗?陛下和宗大人有机要商谈,咱们都不适合旁听。”
应涣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就在苏成德看起来要杀人的目光中,默默闭上了嘴巴,听话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在平原上溜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是殷祝隐晦地打了个哈欠,才姗姗准备回宫。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宴席场所的旁边,回去的时候,婚礼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宾客还在闲聊。
殷祝和宗策远远地望了一眼,并没有再和主家打招呼的想法,正准备坐上马车回宫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宗守正?你是不是守——不对,是宗大人!?”
殷祝和宗策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那人。
来人约莫二十来岁,国字脸,平眉细长眼,长相富态,穿着一身锦袍,在一众布衣乡亲中显得格外贵气。
但殷祝一眼就能看出那锦袍的材质粗劣,针脚也不算整齐,别说和他身上这件御制的细绫罗衣相比了,就连同苏成德身上那件锦袍相比较,也是远远不如的。
应当是赵大他们做生意认识的商贩,并且在新都一众富商中,都排不上号的那种。
这人被应涣拦在离他们几步开外,正用一种激动中混合着惊喜、忐忑和复杂的眼神看着宗策,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您还记得我吗?宗大人,我是宋小五啊,您少时咱们还在街上一起玩过的!”
殷祝用眼神示意他干爹:认识?
宗策蹙眉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
见宗策点头,那宋小五更激动了,他瞪了一眼拦住他的应涣,刚要大步走过来,却不料应涣丝毫没有放人的打算,只是盯着他问道:“公子,怎么说?”
“让他过来吧。”
殷祝又悄悄打了声哈欠,但还是被他干爹注意到了。宗策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您先去车上稍等片刻,策很快就来。”
“不急。”
殷祝其实有点儿好奇,因为史书上对宗策年少时的记载不多,而且事实证明,其中不少都是有误的。
难得碰到一个他干爹的少时玩伴,想也知道,这宋小五不管有什么目的,肯定上来要先追忆一下往昔攀攀交情,正好给他了解他干爹过去的机会。
另一边,得了殷祝的许可,应涣终于肯放人了。
但宋小五却再不敢造次,因为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冷太吓人了,虽然他在收到放人的命令后压根儿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但宋小五还是被吓到了——他敢打赌,这人手上绝对沾过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宗策如今官居三品,他方才以为,这些人都是宗策带来的手下,殷祝则是新都哪位官家子弟。
谁知道,他们全都听的是另一位的号令?
惹不起,这位绝对是个惹不起的主。
所以宋小五来到宗策面前,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用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小声问道:“宗大人,这位是……?”
“直接叫策名字吧。”
看在童年玩伴的交情上,宗策拿出了一定的耐心回答,但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小五忙道。
但在发觉宗策功成名后并未翻脸不认人,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了。
果然,紧接着宋小五便按照殷祝所想的那样,开始讲起了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带着您师傅的几个徒弟,还有我们几个街上的孩子,一起去揍那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哎呦,那可真叫一个痛快!当时我就觉得,您将来肯定有一番作为!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江淮总督,官居三品……”
宗策打断他:“年少轻狂而已。无需如此客套,若是有事,直说便是。”
宋小五干笑一声:“您太谦虚了,这哪儿是年少轻狂,明明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他其实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赵大的婚礼上碰见宗策。
不过宋小五的确有事想找宗策帮忙,殷祝听着他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叙述,发觉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件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小事。
无非是因为被更有权势的人故意刁难了,才会叫宋小五为难成这样。
他在心里想,果然,无论是什么时代,都免不了遇到这种事。
这个宋小五,还算是幸运的。
宗策沉默片刻,就在宋小五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之后会帮他留意的,但不是因为他们同乡之间的交情,而是他说过,要替陛下除掉这些朝中蠹虫败类。
今天换做是任何一个乡亲告到他这里,他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小的明白,多谢宗大人!”宋小五大喜,甚至当场就要给宗策下跪道谢,但被宗策一把扶住了身子。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低声说道:
“还是叫我守正吧。”
他的目光在宋小五锦衣内打着补丁的里衣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别处,似是无意地寒暄道:“你家母亲,身体可好?”
宋小五呆呆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饰过去了。
“家母两年前去世了,”他佯装轻松地说道,“但她老人家都七十六岁,也算是喜丧了,多谢您挂念。”
“她可是因为你的这番事,才……”
宋小五有些笑不下去了,强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没有,家母只是年纪到了。对了,前段时间我路过您府上,怎么见都搬空了?您是乔迁新居了吗?”
他似乎也不想听宗策的回答,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情:“令尊家教严格,还记得您当初和令弟,还有卢及,咱们四个,经常翻墙出门去街上放风,当时还有位花楼的姑娘看上您了,她老挨老鸨的打,咱们就一起去花楼为她撑腰,有此被我爹发现了,把咱们几个从街头追到街尾,险些被打死……”
殷祝把耳朵贴在车厢上,恨不得听得再清楚些。
他干爹居然还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少恣睢,冲冠一怒为红颜,他觉得永远不可能和宗策沾边的形容,竟然也能出现在他干爹身上,难不成,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成熟稳重,都是假的吗?
殷祝想了想,觉得不太像。
他干爹肯定是不会偏他的,可能只是因为家中遭逢变故,所以才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吧。
……可恶,他也好想看啊!
黑暗车厢内,殷祝脑海中幻想着一个十几岁风华正茂、少年意气正盛的宗策,总有种自己错过了一个亿的感觉。
不过,这人居然认识卢及?
想起从前问宗策关于卢及之事时,他干爹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和口中斩钉截铁认定对方背叛的话语,殷祝微微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有某些方面思考的不够全面。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卢及与自己的恩师和旧友毅然决然地全面决裂,甚至是忘恩负义抛弃名声,不惜以彻底斩断自己的后路为代价?
——真的像他干爹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寻回他那遗失在敌国的妹妹吗?
第70章
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调查这件事,殷祝把满朝文武都想了一遍。
最后,这项任务还是落在了宋千帆头上。
无他,只因为王家人脉众多,而且王存在升任阁老之前,在新都交友广泛,更是掌管过一段时间大夏的军备武库。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宗策他爹的上司的上司。
但宋千帆在被殷祝叫到宫中时,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男鬼一样的怨气。
“陛下,您知道臣最近在户部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一场仗把大夏国库打回了十年前,各地都在哭穷,大小官员都来打秋风,就这样,您还叫臣一年给您挤出五万钱充当什么‘科研经费’……”
殷祝一面听着他抱怨,一面嗯嗯啊啊地应声批着奏折。
等宋千帆抱怨完了,这才搁下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也不能太一手包办了,要学会分担,不然很容易过劳死的。户部那么多人,不至于就你一个人干活吧?”
宋千帆磨了磨牙:“臣又不是户部尚书,您说呢?”
“放心,要是碰到什么钉子户关系户,朕给你做主!”
殷祝先是满口答应,又趁着宋千帆回答的间隙赶紧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并点名让他调查的时候不能告诉他干爹。
闻言,宋千帆的眼神微变。
他心思向来细,一听这话,还以为是陛下和宗将军闹了什么矛盾,忙劝解道:“陛下,当下正值两国交战,宗将军一心为国,若是平日里对您有什么疏忽不敬,肯定也不是有意为之……”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朕又没怪他。”
他叹了一口气,越过宋千帆走到墙根处的鱼缸前,随手拿起鱼食撒下去,看着缸中激烈争食的几尾锦鲤,头也不回地说道:“朕只是担心他若是知道此事,会徒增伤心罢了。”
毕竟是少时同伴。
看那宋小五就知道了,他干爹一直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听说那卢及还比他干爹要小几岁,又是北归的孤儿,按照他干爹爱操心责任感重的性子,想必和宗略一样,都是从小当做弟弟一样爱护的。
这样的人,最终却害他的亲弟弟落下的终身残疾,还背弃了大夏,投奔敌国……
殷祝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恐怕这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不行,越想他就越心疼他干爹。
殷祝决定等今天宗策回来后好好陪陪他。
但这几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干爹忽然变得十分正人君子,每晚都只是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连手都不会乱放,叫时刻保持警惕的殷祝竟有些多此一举的失落。
“是臣多想了,”宋千帆还不知道殷祝的思想早已飞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领域,还兀自在那儿松了一口气,“陛下果然胸怀大度。”
殷祝厚着脸皮认下了这份称赞。
“大夏安插在北屹的线人来报,说他们在数年前大兴土木,在全国范围内组建了多家工坊,其中有一部分是用来生产供给北屹贵族的赏玩、生活用品,但还有五座,用途至今不明。”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宋千帆:“其中共有四座都在北屹国都境内,由重兵把守,更有一位线人上报,说曾亲眼看过他们的格西带着人几番出入工坊,但不知他究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宋千帆惊道:“这些……该不会都是神机工坊吧?”
“十有八九。”
宋千帆这回彻底是变了脸色。
“陛下,绝不能让这些工坊建成!”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这几座工坊建成,大夏与北屹的战局必将发生根本变化,我大夏能在这几场战役中占据优势,神机炮火之利不可忽视,即使飞鸟坊先行一步,但若北屹跟进,我军的伤亡也会大大上升!”
“卢及此人,不可不除!”
“朕明白。”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严重后果,殷祝才会下定决心把宋千帆找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宗策说他会派人暗杀卢及,若是不成,就以捣毁工坊为次要目标。”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朕总觉得,卢及背叛大夏这一系列转变,幕后一定有推手——说不定,就是那个格西。”
“朕希望,你能找到这背后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借此找到解决卢及和北屹工坊的办法。”
殷祝知道有个词叫皈依者狂热,背叛旧群体、加入新群体的人往往会比原生者更加狂热衷心,并且恨不得彻底消灭自己过去的历史,以此来展现他们的忠诚。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盲目的信任,殷祝总觉得,能与他干爹一同长大并成为好友的人,不会是毫无感情的刽子手。
他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背叛大夏,但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决绝。
宋千帆也明白其中利害,当即便点头道:“是,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离开不久后,宗策便回来了。
宗策今日同应涣去了一趟郊外的军营,那里是禁军三大营驻扎训练之地,也是曾经他仕途的起点。
但他这次去,可不是为了重游故地。
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愈发激烈,西南吃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是再这样下去,陛下必定会调拨禁军去支援。
届时新都守备空虚,就很容易出现当初祁王一样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大夏国中,再无能与当初祁王相媲美的势力,但对于皇城安危,宗策身为将首,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他找上应涣私下里聊天,也是为了商讨自己走后,新都禁军的布防轮换之事——当初祁王和他共谋造反,可是想了不少钻空子的方法,包括他自己,也帮着出谋划策了不少。
以致于应涣越听越不对劲,到后来,就连他看着宗策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策:“策所说的这些,都不可不防,万一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可估量。应大人还是要多加巡查,小心为上。”
应涣答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宗大人,关于这些,您都是从何处知道的?”
宗策平静回答:“刑部审讯祁王及其残党时,他们有提及过。”
“可祁王谋逆后,陛下就有下令让在下接手禁军并进行改制,刑部那边在下也有派人去问过,好像卷宗里,也没写这么详细吧?”
宗策:“那便是刑部的人遗漏了。”
应涣被忽悠住了:“……这样吗?那是在下疏漏了。”
虽然这一番对话的氛围十分微妙,但好歹双方都有所收获,结束得也算顺利。
临别时,应涣问宗策要不要去府上一叙,宗策摇了摇头:“多谢,但策还要回宫一趟。”婉拒了他的邀请。
望着宗策骑马远去的潇洒背影,应涣不无羡慕地叹息一声。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举世闻名,大丈夫当如是。
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被陛下如此重用啊。
宗策无意探究他身边这些同僚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而已。
返程路上经过少时常去的集市,他想了想,还是停下马来,挤进人群中买了两个火烧,又趁热揣进怀里,生怕被风吹凉了。
回宫时苏成德见他面色通红,额头带汗,还以为他是热的,便问宗策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
宗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烧递给他:“麻烦公公先验一下毒,若是无事,便替我先交给陛下吧。这是策儿时爱吃的,路上看到就买了一份,若是凉了,就腻味了。”
苏成德答应了,转头验过食物无毒后,就把火烧交给了殷祝,还笑道:“这火烧虽然不算什么名贵东西,但宗大人一番心意,却是价值千金呢。奴才都看到了,宗大人是一路把火烧揣在怀里给陛下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烫着。”
殷祝喜滋滋地接过来,啊呜咬了一口。
味道没尝出来多好吃,但他心里已经美上了——看看,他干爹出门谈公事都不忘打野食带回来给他!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干爹心里有他!
可等宗策沐浴更衣完来见他时,叼着火烧的殷祝突然就心虚起来,眼神闪烁,不太敢直视他干爹的眼睛。
他偷偷查卢及,万一被他干爹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不信任他?
“陛下。”宗策望着他,眼眸温和,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带着滚烫湿润的水汽,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滑落,顺着腹部的沟壑,隐没在雪白亵裤的顶端。
殷祝干咳一声,眼神更加飘忽了。
他没话找话道:“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了吗?”
宗策正用毛巾擦着潮湿的发梢,听到这话,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明日便启程了,”他的嗓音低哑,“今晚,策只想好好陪伴陛下。”
殷祝心中一紧,忧愁和怅然也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如梦魇般阴魂不散,近来他总有一种惶恐,可又说不上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胸口仿佛沉甸甸压着一块巨石,时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又时常从梦中惊醒。
兴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相聚短暂,重逢又遥遥无期吧。
殷祝脱口而出:“你这次还要去前线吗?不如就坐镇总督府吧,朕再派几名小将去协助你。”
宗策走过来,在殷祝面前站定,垂眸看了他片刻,忽然勾唇,俯身拥住了他。
“策明白陛下的牵挂,”他低声道,宽阔的胸膛随着说话的声音轻微震动,低沉的嗓音震得殷祝的耳膜微微发痒,“但战争容不得儿女私情。陛下再忍耐几年,等到天下太平那一天,策定会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寸步不离。”
滚烫的身躯贴上来的那一刻,殷祝的脊背陡然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足足数息,这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也伸出双臂,环住了宗策的腰身。
他干爹的腰,真的很细。
……胸也是真的很大。
相拥的姿势,让殷祝微凉的脸颊正好贴在了宗策的左胸上,那里还有一片微红的印记,是之前那块滚烫火烧留下的。源源不断的热度通过皮肤传导而来,伴随着那高大身躯内心跳的搏动,殷祝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搔过宗策的胸膛。
“好,”他说,“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人抱在一起,互相依偎了一会儿。
殷祝不会说什么情话,宗策就更不会了。所以他们也只是用比平时低八度的声音,和对方聊了聊今天发生的事情,甚至殷祝觉得,只要和他干爹待在一起,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不说话,他的心都是安宁的。
哎,弯了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等到了晚上,窗外的夜色浸透进来,殷祝的心跳也开始渐渐加速。
他看着不远处一人高的大铜镜,镜中倒映着满宫室明亮的烛光,也模模糊糊地照出了他脸上忐忑的神情。
殷祝坐在床榻边,捏了捏大拇指,直到指腹发白,这才深吸一口气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咱们是不是该……就寝了?你明早还要启程赶路,不宜太晚休息。”
殷祝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够明白了。
显然,他干爹也是这么觉得的。
宗策点了点头,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室内所有的蜡烛。
殷祝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床榻上默默让出了位置,心里想,也好。
虽然看不见他干爹的样子有点儿可惜,但这样也能减轻一点心理压力——他现在只能适应搂搂抱抱,再进一步,还是需要克服一些直男时期遗留下来的本能的。
要是、要是实在撑不住,哭出来的话……
在这个环境里,感觉也没那么丢脸了。
然后殷祝就听到他干爹躺在他身边,伸出手替他掖了掖凉被,温声道:“陛下,睡吧。”
殷祝:“…………”
黑暗中,他抓着被角,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叫你睡,你还真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