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二更】
天使的到来让众人面面相觑,而当那人掀开车帘时,熟悉的面孔更是叫宗策和副官同时眉毛一跳。
——竟然是苏成德。
和往常的笑脸迎人不同,一向在宗策面前态度温和的苏成德今日脸色铁青,就连下马车时,宗策想要上前去扶,他都丝毫不给面子地甩袖躲开了。
“宗策,”他冷冷道,“还不跪下接旨?”
副官恼火地想要上前理论,但被宗策按在了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苏成德,良久,摘下头顶的缨盔,向着对方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弯,跪在了尘土里。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可当命运的洪钟真正于耳畔敲响的时刻……
宗策发现,自己竟出乎预料地平静。
可能是因为平叛这一路上,总能见到炊烟袅袅;路过农田村庄时,家家户户门前鸡鸣犬吠;
还有坐在田边休息的老农,在望着大雪覆盖的田垄时,那满是风霜沟壑的脸颊上,难掩的欣喜笑意。
这些人或许是夏人,或许是屹人,但那人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只会是大夏的百姓,重归故里,再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收获、代代延续。
山河一统,苍生离苦,宗策想。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成德叹息一声。
他对在场其他人道:“你们就不必跪了,去一旁等着吧。陛下这份旨意,与你们没有关系。”
副官听他口风,觉得不太对劲,在屏退其他人后坚持要留下,苏成德见状,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展开了圣旨,开始朗声宣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宗策低垂着头颅,沉默凝视着膝前的荒草,每一个字都像是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耳膜,又不带半点痕迹地奔流而去。
念完后,苏成德喊人用托盘呈上来一个瓷瓶,深深看着宗策,半是憾恨、半是唏嘘地说道:“领旨谢恩吧,这是陛下赐给你的。”
“不可能!”
副官目眦欲裂地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苏成德的衣襟,几乎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红着眼睛怒吼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几年征战,拼死为大夏打下多少疆土,又怎么可能做出谋逆之事?定是有人诬告陷害!快说,那人是谁!”
苏成德被他勒住脖颈,一张脸涨得通红,呛咳着说不出话来。
宗策立刻上前捉住副官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强硬地将两人撕扯开:“放肆!还不快给苏公公赔罪?”
甘愿豁出性命追随他,从大夏一路到北屹的副官,还有边上那些心腹们,饶是宗策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了结局,也不忍他们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见副官还在嚷嚷着要见陛下,宗策干脆下狠心,一脚将人先踹去了半条命,这才扭身向苏成德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地求情道:“苏公公见谅,罪臣管教下属无方,他在军营里浑惯了,是个粗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本护住这些人,所以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副官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几乎要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强撑着半边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了自家将军竟自称“罪臣”,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宗策。
“将军,您在说什么?”他咳嗽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颤声道,“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宗策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个瓷瓶。
“将军不要!”
副官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太多,痛哭流涕地爬过去想要阻止,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将军与其这样,要不咱们就反了吧,您带着兄弟们逃到海上去,或者去西边的那些小国,不管怎样,总有个活路。
但换来是宗策更加狠厉的一脚。
“允许你留下,是为了让你引以为戒,从今往后,不得对陛下有半点不忠。”他看着狼狈倒地的副官,冷声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你就从神机营自行除名吧!”
神机营是宗策麾下众军嫡系中的嫡系,这话对于副官来说,不亚于亲爹要将他扫地出门。
他像条丧家之犬瘫在地上,尽管痛苦得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五指死死抠着地面,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敢再阻拦了。
但苏成德却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从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轻咳一声道:“不急。看在你为大夏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阳落山前,你都还有时间。”
“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趁这段时间,回去准备准备吧。”
苏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这辆马车回去。”
宗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余光注意到因为副官闹出的动静,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军队,既欣慰于那人的思虑周全,胸膛深处又泛起一阵隐痛。
神机营哗变,对于现在百废待兴的大夏来说,不吝于一次伤筋动骨之痛。
这是他这个主将犯下的错,本该就由他一力承担。
只是,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吗?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来。
临行前,已经和阿略道过别了;手下的军队,肯定也会有他人来接管;前世的夙愿,如今也都已经一一实现。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旧坐上了那辆使向旧都的马车。
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声。
苏成德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把玩着那瓶让副官恨得咬牙切齿的毒酒,听着他断气似的哭声,忽然笑了一声。
副官捏紧了拳头,怒吼道:“你笑什么!”
苏成德也不生气,还好心递过去一张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将军死不了的。”
哭声戛然而止。
副官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哽咽问道:“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将军运气好,有一个头脑机灵遇事能找对人的好弟弟,还有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至交好友。”
苏成德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掐死的小子,“当然,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什么吗?”
副官呆呆问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苏成德哼了一声,嫌弃道,“再等咱家慢慢给你讲。”
日暮时分。
黄昏滚着金边的红云,夕阳透过云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横卧苍空,将世间万物都染成浓墨重彩的橙红。
宗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中,身上盔甲一直未曾卸下,黄昏披在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暗淡陈旧的战袍。
他已经坐在这里,喝酒、望天,发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呆。
脚边是数个凌乱丢弃的空酒壶。
经过这一个时辰的独自思考,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想法。
自己此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以当夕阳自远山沉落,苏成德带着毒酒来到他面前时,宗策微微僵硬的身体动了动,缓缓起身,带着些许摇晃,走到了对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苏成德看上去有些失望。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他又问了一遍。
宗策摇了摇头。
酒意上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苏成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无奈之下,递来了那瓶毒药。
宗策猜测,应该是鸩酒。
“那就好自为之吧,宗将军。”他说,“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苏成德没有看着他喝下去。
宗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着瓷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他本该坦然赴死的。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的。
但是……
宗策拔开了塞口。
他仰起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舌根涌上苦涩的余韵。
宗策明白自己的遗憾是什么了。
他在等着苏成德开口,哪怕传递的只是只言片语,痛心疾首的指控,恨之入骨的诅咒,什么都好。
也比那封圣旨中近乎公文一样、寥寥数语的冰冷旨意要强上百倍。
他踉跄着走到庭院中的石桌边,拎起最后一壶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下肚,即使知道烈酒只会让药性发挥得更快。
但宗策不在乎。
圆月的清辉洒落在院中,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像是有一把温吞的火,静静地在五脏六腑间烘烤、燃烧。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但和前世不同,并不多么痛。
可能是因为,那人终究还对他残留着一丝怜悯,所以才叫人特意配了无痛致死的毒药?
宗策低笑一声,依靠在石桌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中,心想,哪里有这么美的事呢。
也可能是自己早已经醉死过去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月光下,还有蝴蝶飞过花丛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酒精麻痹了宗策敏锐的感知,直到那脚步声停在面前,他才屏息抬起头。
看到来人,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恍惚了一阵后,宗策笑了。
“陛下这身真好看。”他由衷夸赞道。
殷祝仍穿着一身典礼上的冕服,宽袍广袖,金龙腾飞,头戴珠玉冕旒,华丽肃穆的衣冠让他站在这皎洁月色下,焕然如天神。
但他的脸色却很臭,比被命令故意演戏的苏成德还要臭。
“你知道朕在宫里等了你多久吗?”他咬牙问道,“你这人,简直是……”
要不是宗略主动来找他说明情况,两边整合了一下信息差,殷祝都不知道他干爹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误会!
简直是见了鬼了!
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开骂,但宗策似乎察觉到了殷祝的怒火,猛地一拽他的袖子,将人拽进了怀中,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陛下,”他叹息道,“策都要死了,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吧。”
殷祝:“…………”
见怀中人安静下来,宗策自嘲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底的奢望:“最后的这段时间,您入我梦来,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吗?哪怕只是谎言也好……”
殷祝一把扯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站在宗策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可临到头,究竟还是舍不得,放轻了力道。
“啪”
宗策微微偏过头去。
他并不感觉到疼痛,可这一巴掌却叫他睁大双眼,一颗心却猛烈地跳动起来,宛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下意识握住那贴在脸颊上冰凉修长的五指,慢慢看向殷祝的眼睛。
被怒火点燃的漆黑双眸仿佛闪着光,比头顶高悬的圆月还要皎洁明亮,宗策从那对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无措的神情,脑海中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黄泉之下,难道是四季如春吗?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庭院中吹来的风,热得像是到了夏天了呢?
殷祝跨坐在宗策身上,揪着他干爹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那瓶药你喝完了,对吧?”
宗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殷祝说,“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宗策想说,陛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领悟到了。
带着迷醉酒意的唇瓣俯身靠近,两道滚烫的吐息逐渐融为一体,冕旒的珠串和将军的腰带一齐坠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庭院中,但谁也顾不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久旷的身躯再也按捺不住粗野的冲动,宗策呼吸急促,动作开始变得急不可耐。
他知道这是最后了,但这个美梦实在太过于美好,以致于让他忍不住沉沦其中,恨不得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流逝。
他说了很多话,包括自己的前世,重生后的抉择,以及一直以来心底隐忍的渴望和愧疚,随着他的诉说,宗策感觉到怀中人在颤抖,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流泪的眼睛。
“陛下,”他痛苦道,“臣万死……”
嘴上说着陛下赎罪,宗策却掐着腰把殷祝提起来,叫他坠在自己身上,兜着他颠弄得狠厉,直到殷祝攀着他的肩膀,呜咽着低泣,浑身筋骨都软成了一滩春水。
殷祝一开始觉得他干爹是块木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明明他干爹身上有那么多不对劲,却被自己全部忽略了;
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干爹是那方面出了毛病,叫对方白白喝了个把月的中药!
殷祝愧疚得要死,所以虽然被敦得神思恍惚,满脸通红,但还是在努力迎合。他的指尖颤抖着抚摸着他干爹身上细碎的疤痕——征战多年,虽然宗策没受过什么太严重的伤,但磕磕碰碰肯定是免不了的,殷祝看着宗策左胸靠近心脏上方的一处伤疤,忽然低下头,将自己湿润的唇印在了上面。
宗策的动作一顿,随即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在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他随手抓起脱下的战袍垫在殷祝身下,俯身温柔地吻去殷祝睫羽上缀着的泪珠,声音沙哑道:“陛下,别哭了。”
“如果还有来生……”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一定。
带着茧子的大手插入痉挛的五指,汹涌的快感几乎要将殷祝折磨到发疯,他终于明白了原先他干爹究竟有多克制,而放纵猛虎的下场就是他那点可怜的体力很快就飞速耗尽,只能任由他干爹摆弄,脑袋被敦成一片浆糊,眼睛也哭肿了,除了边哭边喊“干爹饶命”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后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殷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软榻上,但他干爹显然精力充沛得很,在药力和酒力的双重催发下,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特意让归亭把药性减半的殷祝:“…………”
来人啊!救驾!
朕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好不容易扮可怜喝了两口水,殷祝趴在床榻上咳嗽两声,回头看着他干爹通红的眼眸,心一横,又伸手揽住了宗策的脖颈。
唉,算了。
自己的干爹自己宠,更何况这个干爹还是重生过一次的,光是想想历史上的那些记述殷祝就觉得心如刀割,原本对他干爹的容忍度又再度拔高了一个层级。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个时辰后。
殷祝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够、够了,干爹饶命……”他哑着嗓子胡乱喊道,“真不行了,要死了……唔!”
殷祝跪趴在床上上,身体狠狠颤了一下,汗津津的脊背贴上来一个滚热的胸膛,他哆嗦着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逃走,但才爬到一半,脚踝就被抓住拖了回去。
视野晃动着模糊,他终于坚持不住,眼一闭,昏了过去。
梦中是一座熟悉的庙宇。
但和记忆中不同的是,偌大林间,却只有他一人。
殷祝站在长长的阶梯下方,怔忪许久,还是抬脚走了上去。
拾级而上,熟悉的高大神像垂眸凝视着他,庙宇内光线昏暗,那张温和肃穆的面容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殷祝仰头望着他干爹的塑像,忽然勾起唇,自言自语道:“一点儿也不像。”
他干爹真人可比神像要帅多了。
但他还是双手合十,朝着那座神像拜了三拜。
有什么祈愿呢?
他好像没有,那就希望干爹能保佑自己长命百岁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浑洪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林间。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熟悉的白胡子老道正站在那里,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说:“又见面了,小友。”
第112章 【一更】
好疼。
肌肉酸胀,像是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尚且处于混沌中的大脑被强行开机,零星的记忆碎片停留在那片空荡寂寥的林间,还有钟声、夕阳……还有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自己好像很生气,非常大声地跟什么人嚷嚷,还差点动了手。
所以他果然是跟人在梦里干架了吧。
殷祝恍惚着睁开眼睛。
冬日热烈的阳光自窗外透照进来,看样子午时都已经过半了,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正好对上枕边他干爹那张安静沉睡的帅脸。
殷祝:“…………”
原来是妖精打架。
趁着他干爹还没醒,殷祝努力侧了侧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干爹的模样,昨夜知晓真相后反复激荡的心情,又如海底余震般再度掀起了波澜。
“原来你就是……”
他低喃着,呼出的气息消隐在床笫之间。
殷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虚虚描摹着宗策深邃的眉眼,和那在睡梦中仍紧蹙着的眉头。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好像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都只不过自己在现代所做的一个绮梦。
殷祝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患得患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最大的艰难都已经被他们共同克服,误会也都已经明了,他们的人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时光可以用来消磨。
他想要弥补他干爹前世留下的那些遗憾,告诉他,从今往后,朕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
可喉间涌上的痒意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尽管殷祝努力压制,但还是抵不过身体的应激反应。
他捂着嘴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身体的震动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宗策。
睁眼的那一瞬间,宗策的手就已经掐上了殷祝的咽喉。
但等他看到两人当下的情形时,动作登时一僵,回忆涌上脑海,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霎为好看。
殷祝眨了眨眼睛,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一颗泪就这样砸在了枕头上。
刹那间,宗策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他听到陛下抱着他,边咳嗽边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偶像你受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朕还以为,你是不行了呢!”
宗策:“…………”
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梦。
自己还没有死。
然而心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宗策反手抓住殷祝的手腕,他无比贪恋这份温度,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但是——
“陛下,”宗策深吸一口气,怒道,“您究竟是何用意?”
“要杀要剐,策任凭处置,但您为何又要给策下药?若是觉得策还有那么一丝用处,您大可以直说,不必如此侮辱!”
他质问的语气十分冷硬尖锐。
但当事人的动作却是立即起身,给浑身赤裸的殷祝仔细掖好了被子,防止着凉,又下床去给他倒了半杯水来。
之所以只有半杯,是因为昨晚殷祝基本已经把水喝光了。
宗策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混乱夜色中淋漓的交颈,和耳畔带着泣声、断断续续的长吟,紧实的小臂上青筋暴起,险些要把那杯子当场捏碎在掌心。
殷祝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干爹黑着脸走过来,给他喂了半杯水,心里迷糊着想该生气的不应该是自己才对吗?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
“朕从来没说过要杀你,”他嘟囔道,“还有什么侮辱不侮辱的?你要这么说,朕怎么不找别人侮辱呢。没事少胡思乱想,都是跟尹昇学来的坏毛病。”
宗策却皱着眉头,像是没听到他直呼尹昇的大名似的,只顾着捏着他的下唇,仔细查验起来。
殷祝一头雾水地被他掰开嘴巴,感受到粗粝的指尖碰过唇内红肿的软肉,刺痛如触电一般,顿时疼得他啊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宗策问道。
殷祝不愿搭理他。
“陛下。”宗策加重了些语气。
谋逆之臣还这么嚣张,简直反了天了!
殷祝磨了磨牙,回答时的语气却很委屈:“你咬的。”
怪他了?
宗策:“…………”
殷祝叹了一口气:“你的那些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可你为何不早来告诉我?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总之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不必再提。”
“就算是……过去了?”宗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死死地盯着殷祝轻松的神情,有种不真实的感受,“陛下,策当初,的确曾与祁王密谋共事。”
“那呆子已经死了。”
“可策还活着。”
殷祝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朕说了不介意就是不介意,不然还来找你做什么?”
他小声嘟囔道:“亏我昨天还特意吩咐苏成德要说得严重些,就是想让你进宫来找我,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影,木头脑袋。”
宗策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死了,或者还在做梦。
他屏住呼吸,问道:“那苏公公说,祭祖大典上,魏邱拿出谋逆血书,当众弹劾臣有不轨之心……”
“血书?”殷祝笑了,带着一丝不屑,“朕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他依靠在床头,任由宗策揉捏着自己昨晚被某人掰到险些抽筋的小腿,懒洋洋道:“而且这东西是怎么到魏邱手中的,你可知道?”
“……应是唐阁老相赠。”
“那唐颂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宗策恍然。
自然是被祁王交给了格西。
他艰涩道:“所以您当初三番两次,强硬威胁雪罗不得谢罪自尽,不仅仅是为了找回卢及的尸首,还是为了……保全罪臣的性命?”
有雪罗作证,在祭祖大典上,殷祝面对魏邱,直言断定这份血书是格西伪造的,魏邱挑拨离间,诬陷朝中重臣,被他当场下狱。
审问时魏邱嚷嚷着说还有人证,但唐颂何等精明一人,从一开始,他就打着用魏邱试探殷祝态度的主意,根本不会轻易将人证搬到台面上来,免得自己也被此事牵扯进去。
魏邱来之前,他还特意三番两次叮嘱对方,此事干系重大,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即使事态有变也不必心慌,他来想办法。
他的想法很好,只可惜,魏邱碰上了殷祝。
对于这个和柳显齐名、因杀害他干爹而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之人,殷祝对魏邱的生平,可以说再了解不过了。
他只不过派人对魏邱说了些他从前干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把魏邱吓得半死,以为唐颂把自己卖了,当场就供认不韪。
一直以来,殷祝捏着这些罪证,忍耐着不办他,就是为了等这人耐不住性子,想要搞事的那一天。
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魏邱言之凿凿地说,是唐阁老指使他来的,殷祝先是佯装不信,朝中也有不少人觉得魏邱是在胡乱攀咬,但就在众人想要为唐颂求情时,雪罗又恰好送上了格西与唐颂私下书信来往的证据。
当初宗略因与卢及联络,涉嫌通敌,被刑部下狱审问,但如今卢及已经成了大夏的英雄,他的嫌疑自然也被洗脱。
但现在格西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唐颂就算再喊冤,也只能先进一趟刑部的大牢再说了——那些书信可不是殷祝伪造的,确有其事,也不算冤枉了他。
殷祝简单讲述了一边经过,又认真纠正道:“你从来不是罪臣,守正,你是想要挽大厦之将倾的栋梁之臣。”
“柳显,魏邱,还有一个疑似通敌的唐颂,上辈子祸害大夏欺你害你的这些人,朕都替你除掉了,”他说,“但朕只知道这几个,还有别的吗?你说,朕一定叫这些败类滚得远远的。”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说不出话来。
血液在血脉中奔流,耳畔心跳轰鸣,他艰难地理解着殷祝对他说的这番话,直到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
胸膛深处那轻飘飘的感受是什么,感动吗?亦或是狂喜?
他宗策……何德何能。
宗策忽然半跪下来,用力抱住了殷祝,颤抖的唇落在那湿润的唇瓣上,他的声音沙哑:“够了,陛下为策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想到自己先前的患得患失、一夜又一夜无眠直至天明的绝望,也不禁觉得有些荒谬。
但若没有这几个月的痛苦经历,他又怎么会知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百般为他着想?
宗策勾起唇,稍稍退后了些,看着殷祝微微气喘脸颊泛红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被晒化了,想就这样同他待在一处,十年,百年,永永远远。
殷祝被他盯着,还以为他干爹的药效还没过去,他硬着头皮碰了碰,说:“要不……我替你含着吧,真吃不消了。”
宗策摇摇头,只是抱住他,让殷祝趴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吻着他头顶的发旋,指尖抚摸过那白皙肌肤上的吻痕,宗策的眼眸逐渐深沉,手掌滑落在怀中人小腹的位置上。
肚脐下方,已经靠近胃了,宗策没有摸到那凸起的感觉,只能有些遗憾地地揉了揉。
很想。
但得缓一缓。
殷祝的呼吸乱了。
感受到怀中青年下意识的战栗,宗策抿了抿唇,犹疑着问道
“陛下,您昨晚喊的‘干爹饶命’……那个干爹,是指策吗?”
第113章 【二更】
殷祝僵住了身体。
他开始胡言乱语,撑着身子就准备开溜:“你这次回来还没跟宗略讲吧?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找他——”
宗策勾了勾手指。
殷祝闷哼一声,倒回了他干爹怀里。
“不带这样的,”他闷声道,“朕颜面扫地了。”
“不会。”宗策说,“陛下在策心中,一直是威严赫奕,英姿勃发。”
殷祝觉得他是在哄自己,因为尹昇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显然和这八个字毫无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爽了,把脸埋在他干爹富有弹性的胸肌间,还很不经意地用鼻尖蹭了蹭。
“所以陛下还没回答策方才的问题,”宗策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内心相当受用,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重点,“干爹是谁?”
殷祝:“…………”这个坎就过不去了是吧!
“是你。”他闷闷道。
他其实很想告诉他干爹自己穿越前的事情,可之前白胡子老道的告诫他还没忘,而且每次殷祝想开口讲这方面的事情,就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慌张。
所以当宗策追问为什么的时候,殷祝打死也不愿开口,还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默默滚到了角落里缩着。
“好吧,那策不问了。”宗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陛下能再喊一声吗?”
“……滚!”
但最后还是喊了。
因为他干爹担心屋里冷,特意出去拿了两个火炉回来烤着取暖,殷祝腿脚还酸软着,下不了床,正好祭祖大典刚结束,国中也没什么大事要他操心,干脆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没回宫里,在床上用了午膳。
下厨的自然是宗策。
他干爹的手艺相当不错,尤其是下面。
殷祝吃得太饱,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他半搭着眼靠在床头,透过寝室的雕花大窗,看着他干爹大冬天只穿一条亵裤在庭院里打拳,过了一会儿,又虎虎生风地练起刀来。
介于昨天的特殊原因,每日的晨练变成了午练,但对于宗策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来说,哪怕前一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今日无事,依然得练。
寒风凛冽,庭院中飘起了细雪,男人的浑身热汗在数九寒冬中蒸腾起道道白雾,充血的肌肉更是犹如石凿斧刻的雕塑,叫人移不开眼睛。
绝对是故意的。
殷祝心想。
别看他干爹平时老实,就属这时候心眼最多。
但殷祝还挺高兴的。
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要爱卿肯为他花心思就好。
得赏。
他想了想,裹着被子,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挪了挪,一直挪到窗户边上,望着漫天飞雪,扒着栏杆,小声喊了一句干爹。
刀光掠过,险些劈断了枯枝。
宗策后背的肌肉线条陡然绷紧。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凝神屏气地把最后几式练完,又从边上打了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当头浇在了身上,这才转过身来看向窗台边的殷祝。
殷祝睁大双眼:“这么冷的天,你疯啦?”
宗策才没疯。
他提着刀,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
殷祝看他一脸凶相,也不害怕,反而托着下巴,靠在窗台边上下一打眼,很有流氓气质地挑眉问道:“怎么,爱卿这是后悔了,真打算谋逆弑君?”
宗策不答。
在殷祝的惊呼声中,他连门都不走,直接翻身跳进了屋内,殷祝被吓得身体下意识往后一倒,正正摔在床上,还没等回过神来,双手就已经被按在了头顶。
“再叫一声。”宗策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祝,嗓音低沉喑哑。
“叫……叫什么?”殷祝眼神乱飘,“快起来,这都下午了,朕要回宫见苏成德……”
“见他做什么?”宗策埋首在他的颈侧,缓慢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陛下,策昨日被他骗得可苦。”
他干爹这这这是在向他撒娇吗!?
殷祝瞬间迷糊了。
毫不夸张地讲,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强行把他的嘴角拉升上去。
殷祝看着他干爹,迷迷糊糊地傻笑起来:“那等回去之后,朕替你出气。”
虽然苏成德是按照自己吩咐做的,但是不管了。
大不了等之后再给他补回来。
宗策沉默许久,忽然在殷祝迷茫的注视中笑了一下。
他说:“陛下现在这副模样,倒是像尹昇了。”
色令智昏,叫人看了就牙痒痒。
不过一个是让人想刀,一个是让人想亲。
殷祝呆了一秒,勃然大怒:“好你个宗策!你竟然把我当成那王八蛋——等下,你知道我不是他?”
他惊疑不定地看到他干爹缓缓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宗策耐心等待了片刻,见殷祝欲言又止,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在殷祝下定决心要开口的那一刻,他反而主动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唇。
“不必解释了,陛下,”他温和凝视着怀中的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殷祝有些焦急的面孔,“策肉体凡胎,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蝼蚁,只希望此生能与陛下共度,旁的再不敢奢求。”
待到自己寿终正寝后,无论他是回到天上,还是去往他处,宗策都愿意成全对方。
凡人一生很短,他能给的,也不过是这白驹过隙的几十年时光。
殷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来:“这个还是可以想一下的。”
看着他干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殷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干爹高兴,他也高兴,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深思这背后的原因了。
但他还有一处纠结:“你每次练功的时候,都会……这样吗?但之前看你的时候,也都好好的啊。”
宗策脸色不变:“阳气生发,正常现象。”
殷祝有些怀疑:“真不是因为我叫你那一声干爹?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爱好……唔……”
宗策身体力行地堵住了他的唇。
他被夹得热汗往下掉,望着怀中近乎神志不清的殷祝,额头青筋凸起,眼神狠厉得近乎残忍。
那架势,仿佛真要把殷祝艹死在床上似的。
但男人的薄唇却勾起一丝弧度,脸颊亲昵地贴在身下人细密战栗的颈侧,低声恳求道:“策大难不死,心中后怕,万望陛下怜惜则个。”
他干爹俯下身时,殷祝头脑混乱地想:见了鬼了,究竟是谁怜惜谁?
但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宗策简直爱死了殷祝这副模样,他用唇含住缀着晨露的樱桃,听着耳畔响起模糊的尖叫,伴随着一声又一声哀哀的呼唤,从干爹到爸爸再到混账东西,他有些不满,开口制止,又稍稍使了些力气研磨惩罚。
殷祝瞪大双眼,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在床榻上猛地弹动了两下。
宗策没料到他反应那么大,连忙压制住怀中人的挣扎,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低头一看,青年纤薄的腰肢覆着一层薄汗,原本苍白微凉的肌肤透着柔软的粉意,小腹微微凸起的弧度更是险些让他当场失去理智。
殷祝用手背挡住眼睛,偏过头去。
宗策察觉到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腕,果然发现他咬着下唇在默默流泪,兴许是因为太过恐怖的刺激,也可能是因为羞耻。
宗策深深凝视着他的陛下,神情逐渐变得缱绻温柔。
他执起殷祝的手,凑到唇边,在那虎口处落下一个吻。
“别哭。”他轻声道。
像是民间传说中,会哄着孩童入睡的守护神。
“干爹疼你。”
次日清晨。
在宫中日夜期盼的苏成德,终于在等来了陛下归宫。
“您可是不知道,这两天宫里宫外究竟有多少人找奴才打探消息,”他跟在抬着殷祝的软轿边,唉声叹气道,“有问宗大人情况的,有问魏邱那事的,就连刑部那边都派人过来递话了。”
他说着,还飞快地瞥了一眼陛下脸上的神情。
殷祝正以手支颐,靠在软轿上闭目养神,暂时看不出心情好坏,但应该没有生气。
毕竟才和宗将军相处了两天回来。
至于那什么谋逆血书……
害,只要陛下不追究,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情。
苏成德琢磨透了,这才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您要再不回来呀,奴才连着宫门都快不敢出了!”
“直接将人打发走就行。”
腰酸,殷祝不动声色地在软轿上换了个姿势。
但提及正事,他态度丝毫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太子那边并无任何回应。”
“恩师入狱,连句求情的场面话也不说?”殷祝有些怠倦地笑了一声,“朕这个儿子,该说他是愚孝好呢,还是聪明识时务好呢?”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
不仅不敢接,他甚至都后悔听到了。
要说陛下和太子这对父子,苏成德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作为世上最尊贵、并且还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陛下对太子的态度却一向十分微妙——在太子面前还好,但苏成德偶尔私下里听殷祝说的话,似乎陛下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但陛下这些年来也没有其他子嗣,就算是想要另立太子,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除此之外呢?”殷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朕走这两天,宫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苏成德猛然回神,心中暗骂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够了,竟然在陛下面前也敢走神,嘴上则恭敬回禀道:“陛下说得对,确实还有一件事。”
“说。”
苏成德道:“归亭的父亲,归老太医到了。陛下可要接见他?”
第114章
“归老太医?”听到苏成德这个称呼,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看样子,你从前与他有旧?”
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称呼,殷祝却能立刻洞察到这一点,其敏锐着实让苏成德心惊。
御驾亲征的这几年,陛下的气度威严愈发令人敬畏了,旁人仰之,如恒升之日月,光华不敢直视。
即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旧人,在面对殷祝时也都有种讷讷不敢言的冲动。
于是苏成德说话更小心了些,垂首道:“陛下果真明察秋毫,奴才从前的确得过归老爷子恩惠,这才得以在宫中立足。”
“哦,那他帮你什么了?”
“奴才当时得了一种怪病,每日高烧不退,浑身肿胀,当时我那干儿子都跪在床边说替我准备好棺材了,但舍不得我,临了不死心,去央求归老爷子过来看最后一眼。”
苏成德说起来仍是一脸后怕,语气敬畏道:“要说归家不愧是世代行医,归老爷子那一手鬼门十三针,堪夺神仙造化。算上赶路的时间,救治施针总共花了不过半个时辰,第二日清晨,奴才的烧便退下了。”
这番话殷祝听到耳朵里,只当是件奇闻轶事,并未放在心上。等再见他干爹的时候,还拿来当个趣事儿说了,谁知宗策听完却上了心,坚持要归老爷子进宫为他诊治,说是耽误一天都不行。
“又不是朕明天就要死了……”殷祝嘟囔道。
宗策立刻打断他,神色严肃:“陛下慎言!从今往后,此话再不许讲。”
殷祝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归亭领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进来了。
殷祝本想着,这归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就提前让苏成德给他准备了座位。
但刚一进宫,还没站稳呢,这老爷子就颇有气势地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还颤颤巍巍地喊道:“草民归仁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咚咚咚给殷祝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的归亭一见亲爹这样,吓得也当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得殷祝右眼直跳。
幸好苏成德和他干爹及时上前,一左一右把这一老一少扶了起来,否则再叫这老爷子磕下去,殷祝怀疑自己都能减寿二十年。
“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他搁下笔,无奈问道,“按理来说,到了您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跪朕了。”
大夏有规定,年逾古稀的老人可以见君不拜,这是从太祖皇帝那会儿就定下的规矩。
归仁梗着脖子道:“别的皇帝,草民都可以不跪;但您不一样,您替大夏的百姓收回了山河十四郡!哪怕草民活了一百岁,见了您也得跪!”
殷祝看了一眼表情一言难尽的归亭,不禁失笑:“归老爷子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过,收复山河十四郡非朕一人之功,若无卢先生和将士们的拼死征战,还有朕的英武常胜将军,我大夏也没有今日之胜。”
他和他干爹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宗策那张英俊沉肃的面孔上,竟闪过了一丝赧然。
苏成德轻咳了一声。
归仁没察觉到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眼神官司,仍慷慨激昂地诉说着他对殷祝犹如长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敬仰和崇敬之情,那精神头,连小他几十岁的殷祝都自愧不如。
最后连他的亲儿子都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父亲,陛下国事繁忙,还是先为陛下诊治吧。”
归仁这才砸吧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诊脉的过程不必赘述,殷祝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去和他干爹吃羊肉火锅,也没注意到正给自己把脉的归仁表情逐渐变得不对劲。
北地物产没有南边丰富,但牛羊肉的滋味绝对是一等一的棒,寒风凌冽的天气,围在炉边来上一口高汤涮羊肉,再撒点蒜末葱花,把羊肉裹上厚厚的麻酱,趁着还冒滚烫热气时一口下肚……
光是想想,殷祝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在咕噜咕噜叫唤了。
“陛下,”归仁收回手,欲言又止地看着殷祝,“您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殷祝下意识回答。
宗策终于按捺不住了,天知道方才归仁皱眉头时他的心跳究竟跳得有多快,就连杀克勤的时候都没那么紧张过,“归老爷子,陛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
归仁一脸费解,又叫殷祝换了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地把了脉,看了他的舌苔舌底,连眼皮都大不敬地上前翻看了一遍,这才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呢……”
归亭:“爹,来之前我就说了,您还不信,说我是学艺不精,您现在明白了吧!”
殷祝听得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有话就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陛下!”
宗策的语气急促,神情中带着几分无从排解的焦躁,宛如是一头被圈禁在笼子里的雄狮。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方面的心态着实不太行,至少比他行军打仗差远了。
在宗策的催促下,归仁终于开口了:“草民行医几十载,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怎么说?”宗策立刻追问道。
“只有那些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才会有如此轻飘游移、应手即去的脉象,”归仁严肃道,“如风吹毛,真气耗尽,此乃五肝死脏,肺绝维,命脉危在旦夕之象。”*
宗策听完,身体竟一时站稳不住,下意识扶了一下桌案。
殷祝赶紧捏了一下他干爹的手,又皱眉对归仁道:“可朕还好好的坐在这儿呢。”
“正是因为如此,草民才会困惑,”归仁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换做是旁人有此等脉象,恐怕早就卧床难起,水米难进了,但陛下坐卧交谈都如常人,难不成,是有神仙庇佑?”
宗策下意识看向殷祝,殷祝挠了挠脸颊,也觉得有点儿纳闷。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什么神仙,不过是个梦中的白胡子老头,还见了他就嫌弃,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地保佑他。
“那该怎么治?”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殷祝直截了当地问道,“脉象不重要,朕只要保持现在这样,不继续发展下去就挺好了。”
归仁却没有那么乐观:“冲阳、太溪二脉未衰,上工可医。但陛下这情况实属罕见,草民也只能斗胆一试。”
“行,那你开药吧。”
殷祝坦然起身,招呼他干爹:“走,咱们去吃羊肉火锅去。”
归仁大惊:“羊肉乃发物,万万不可食用啊!”
殷祝心道朕都吃了快一头了,你现在才来说这种话,但看着他干爹凝重的表情,他也只好改口道:“那就吃滑牛肉好了。”
“牛肉也不行!”
殷祝怒道:“那朕还能吃什么?你该不会说,只要是肉都不能吃吧?”
“重疾者不得沾荤腥,饮食以清淡为主。”归仁还真的冲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陛下说得极是。”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当场拉着他干爹就要往外走。
“走走走,这老头疯了,别听他的,”他嚷嚷道,“连块肉都不让吃,朕要是一直吃草,三天就得入土为安!快走!”
归仁在后面喊着:“陛下,只能吃一点点,切不可任性妄为啊——”
殷祝都被他气笑了,扭头看着他干爹:“你该不会真相信这老头说的话吧?”
宗策沉默片刻,反手扣住了他的五指。
“陛下当真没有任何不适?”他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似乎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又不愿事实真如归仁所讲。
“真没有,”殷祝再一次肯定回答,“朕好得很呢!”
但他心里也在嘀咕,自己这脉象,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难不成是因为快要到历史上尹昇将死的时间了吗?
但是不可能啊,原本的历史早就被他改变了,北屹灭亡,大夏重归旧都,他干爹预计将来肯定也能长命百岁,没道理只有他还是按照尹昇那王八蛋的寿命来活吧。
殷祝潜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而且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和那天的梦有关?
可当他再努力回想时,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算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吧!”
他坐在雾气蒸腾的炉子边,从特意叫人打造的火锅里捞起一大片羊肉,蘸了蘸麻酱,夹到了他干爹的碗里。
宗策看着自己碗中不知不觉已经堆成尖的羊肉,忽然问道:“陛下,帝陵在您登基那年已经选址完毕,先前您说国库紧张,叫修陵的人停了工,如今北伐结束,是否也应该继续修建了?”
殷祝捧着碗,鼓起腮帮子看着他。
他咕咚一声把羊肉咽下肚,疑惑道:“怎么想起这件事了?”
“冲一冲晦气。”宗策认真道,“策老家有句俗话,叫早修墓,晚入土。”
殷祝哭笑不得地放下碗:“这是哪门子的习俗?朕不在意这些身后事,要真到了哪一天,人都死了,随便给我埋哪个山头都行。”
“绝对不行,”宗策皱眉,“事死如事生,陛下就算是……”他默默咽下了“精怪神仙”四个字,继续正色说道,“总之,帝王墓葬关乎国事,不可如此随便。”
“好吧,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好了,记得别用太多钱,修个差不多就行了。”殷祝似是不经意地提醒道,“哦对了,记得在旁边给自己留个位置。”
他的人生梦想,已经从亲手把偶像从地里挖出来,变成了和偶像一起在地下合葬!
宗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恩准。”他说着,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抬手也给殷祝夹了满满一筷子。
但殷祝低头一看,脸就垮了。
——可恶,竟然全是素的!
作者有话说:
*节选自《黄帝内经》,有修改删减
第115章 【一更】
殷祝并没把归仁的警告放在心上。
于他来说,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妥善处理好唐颂这件事。
身为阁老,唐颂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更别提唐家本身就是大夏传承多年的老牌世家之一。
所以,尽管殷祝借着魏邱这件事将唐颂下狱,但这才半个月的功夫,案头就堆满了替他求情伸冤的折子。
倒是那魏邱,尽管新都宫中传话,柔姬为弟弟的事情夜不能寐,几乎要哭晕过去,但殷祝并不打算放人,其余大臣们在替唐颂求情时也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个愣头青。
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妄想着靠攀咬同僚上位的蠢货,活该有此下场。
唐颂被释放的那天,他站在刑部大狱的门口,张开双臂,任由家人用艾叶掸去身上的灰尘晦气,望着头顶刺目的天光,忽然朝着特意来接自己的太子笑了一声。
尹英疑惑道:“老师何故发笑?”
“只是见今日晴空舒朗,有感而发,”唐颂并不正面回答,但显然心情十分不错,“走吧,殿下,快到午时,也该回家用膳了。”
但他婉拒了马车,非要带着太子和一帮来接自己出狱的亲信大臣步行回家,一路上一众人浩浩荡荡地穿街走巷,为首的唐颂更是姿态悠闲犹如闲庭信步,吸引了长街上无数行人百姓驻足旁观。
消息传回旧都,宋千帆面色沉重地朝殷祝行礼道:“陛下,还望您顾全大局,万不可在此时与唐颂硬碰硬。否则南北才将统一,恐又有分裂之患……”
“不用你说,朕已经感觉出来了。”
殷祝拍了一下放在自己左手边的折子:“唐颂入狱这半月,朕给南方下达的旨意不是阴奉阳违,就是用各种借口理由拖拖拉拉,要不是经过这一遭,朕都还不知道,这大夏的皇位原来已经姓了唐了!”
这话说得极为尖刻,宋千帆心中一抖,终于察觉到殷祝这口气已经憋了许久,不吐不快。
他担心殷祝会激进行事,赶忙劝诫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人召到旧都,安抚为上,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隔了条江要好。”
“朕服软,叫唐颂带着他全家老小一起来旧都扎根,再过上和从前那样被他指手画脚使眼色的日子?”
殷祝冷笑:“做他个春秋大梦去吧!”
宋千帆头疼道:“可是陛下,目前来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唐家一家老小在您的掌控之下,他就算有野心,那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但换做太子在身侧,您就不怕大夏未来的根基被唐家彻底掌控吗?”
殷祝双手撑着桌案,俯身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朕为何要你那下属去替朕挑选宗室子弟?”
宋千帆一愣,随后惊恐地睁大双眼。
“陛下难道是……打算换太子?”他险些腿一软,当场跪在地上,“不可啊陛下,尹英殿下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国出正统,殿下成为太子监国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从无差漏,身为君父,您若是废了他的继承权,怎能向天下人交代?”
殷祝沉默着与他注视。
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甚至远比宋千帆考虑得要更加深远。
封建社会比起君主的能力性格,更看中血统的纯正,若不是因为这个,殷祝早就有换人的打算了。
“尹英那孩子,朕比你们都要了解。”殷祝叹了口气,没对宋千帆说什么重话,因为在外人看来——甚至哪怕是在他干爹眼中,尹英都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了。
“朕其实对他的要求并不算高,打天下的事情,由我们这代人去做,他只需要做一个心中有百姓的守成之君,这就足够了。”
殷祝曾经说过,只会给尹英三次机会,但这三次机会用完了之后,他想想那孩子还那么小,才刚上初中的年纪,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偏见,对尹英太过苛责了。
直到宗略来到旧都,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份情报。
“你自己看看吧。”他把卷宗丢给宋千帆,“这是宗略在刑部的时候,从别的犯人那里听说的,朕对此事全然不知,后面又派人去查证了一番,才发现确有此事。”
宋千帆展开卷宗,只一眼,就变了脸色:
“太子多次深夜入宫,会见太后……怎么会!?”
“太后对朕不喜,对朕的儿子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殷祝扯了扯嘴角,冷漠道,“尹英长那么大,她都没去看过几次,就连请安也都推辞不见,要说这祖孙两个有什么感情,朕是万万不信的。”
宋千帆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卷宗,又从头再扫了一遍,这下,就连他都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他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说的没错,他哪怕像祁王一样,私藏甲胄,铸造神机,只要他能像卢先生那样弄出殿名堂来,朕也就不追究了。”
殷祝一边说一边想,这是瞎话。
尹英要是真有那个胆子,那他老子第二天就能宣布他是祁王余孽。
但表面上,殷祝仍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怒斥道:“但他偏偏选择了往朕心窝上扎刀子!太后身为朕的母亲,却一心只想要朕死,朕的天下,将来不还是他的吗?难不成,他连这十几年都等不及了?”
宋千帆攥紧卷宗,站在他面前挣扎良久。
最终,对殷祝的信任和忠心,还是大过了几十年耳濡目染的伦理纲常,他躬身道:“陛下放心,那挑选出来的几名宗室子弟,臣一定会派名师好好教导,更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目的达到,殷祝满意地将人打发走了。
情绪激动半天,骤然冷却下来,他觉得有点儿疲乏,正要回后面的榻上歇会儿,转身就见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来。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半步瞪着他干爹:“你怎么在这儿?”
宗策:“陛下前些日子说过,策可自行在书房榻上小憩。”
殷祝:“……朕好像是说过。但朕都来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出声的?胆子那么大,还偷听朕和宋千帆讲话。”
他嘀嘀咕咕埋怨了半天,但全程发的最大脾气,也只是脱了鞋故意扔到宗策的脚下。
宗策捡起那只鞋,规规矩矩地放在榻边。
接着自己也脱了靴子,坐在殷祝身侧,望着那被窝里露出的一个光溜溜的脑门,宗策熟稔地将人抱在怀里,替殷祝解冠散发,将玉冠放在一旁,又用手理了理他颈侧凌乱的发丝,叫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侧。
等做完这些后,他垂眸问道:“陛下和宋千帆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殷祝不太想正面回答,于是故意睁着眼睛装傻,“朕困了,你要么乖乖陪朕暖床睡觉,要么就出去忙你的事去……Zzzz……”
宗策捏住了他的鼻子。
“陛下,策在认真问您。”面对着睁眼怒视自己的殷祝,宗策的语气十分认真,“您是不是,不愿尹昇的儿子继承大统?”
殷祝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是,”他闷声道,“但朕一开始也是给过那小子机会的,谁叫他自己不珍惜。”
宗策搂着他腰的手微微一紧。
他低声道:“那陛下,可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如果有那当然最好啦。”殷祝没察觉到他干爹情绪的低落,还在哪儿畅想着,“我爸妈基因都不错,健康长寿,一家人长得都好看,从前我还想过我要是有孩子的话,男孩肯定跟我一样帅,女孩跟我妈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小伙子见了都走不动道。”
殷祝说得风趣,宗策很想应时地笑一下。
但他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只可惜,策并非女儿身,无法为陛下延续子嗣。”
殷祝猛地一哆嗦,吓得浑身寒毛都起来了,按着他干爹硬邦邦的腹肌当场就翻身坐了起来:“别!千万别!比起血统朕更在意坐在皇位上的人有没有脑子,跟是谁的种没有关系!”
他干爹要是男变女,肚子还能怀……不行那景象真的太可怕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宗策见殷祝大惊失色,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不禁追问道:“所以陛下也不能生吗?”
传说里讲,神仙感怀有孕,而且还有部分神仙是雌雄同体——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修炼成精?生下的究竟是人是兽?
宗策摸了摸殷祝平坦的小腹,他知晓留在里面对身体不好,但每每事后替殷祝清洗时,也不免幻想,若是真能怀上的话……
殷祝一阵恶寒。
“朕是正常的成年男性,没有那种功能。”他一字一顿地对某人说,“比起这个,你知道朕想换太子,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宗策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眸带着一点零星的放松笑意。
“能让策心甘情愿跪拜称臣的,只有陛下,和陛下的子孙后代。”
他说着,手上稍一用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殷祝便短促惊呼一声,趴在了他干爹的胸膛上,“陛下不是说午睡的吗?”
殷祝喉咙里咕哝一声,听着像是“这么折腾怎么睡得着”。
但在冬日温暖的炭火烘烤,和他干爹绵长的呼吸声中,他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皮,任由睡意将自己拽入那无边安乐之中。
醒来时,天边晚霞连山。
殷祝有些懊恼,心想他干爹怎么又不叫他。
这下好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宗策已经离开了。
临走前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抱枕,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
殷祝打了个哈欠,感觉浑身骨头都睡得酥软,慢吞吞地起身,刚要喊人来送壶热茶,润润被炭火烤得干燥的喉咙,突然喉头一甜,在反应过来前,便已经咳嗽着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睁大双眼,捂着唇看到那鲜血滴在抱枕上,第一反应是——
这东西不能要了。
绝对不能叫他干爹发现。
可是……
殷祝呆呆地松开手掌,看着掌心晕开的刺目鲜红,脑袋里再度浮现出那个在归仁诊脉时,便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116章 【二更】
“来人。”殷祝哑着嗓子唤道。
他记得,下午值守在外的人是苏成德,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换班。
听到动静,外面的人迈着小碎步悄声走进屋内。
果然是苏成德。
“陛下,可是要水?”苏成德试探着问道。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半个时辰前,他刚亲眼看到宗策离开,苏成德不确定陛下和宗策有没有……嗯,懂得都懂,反正他已经提前叫人烧好两桶热水备着了。
但也有可能陛下只是渴了,单纯想喝点茶。
殷祝揉了揉眉心:“待会。你先把这个给朕处理掉,记住,除了你以外,这件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苏成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抱枕,在看到那团血迹时,他脸色刷地惨白,失声道:“陛下!”
“别嚷嚷,朕还没死呢。”
殷祝也有些烦躁。
仗打完了,他跟他干爹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误会,结果又遇到了这种搞不清楚原因的怪事,老天爷真是不叫他们安生。
苏成德慢慢上前,双手捧起那抱枕,不过是棉花填充的玩意儿,他抱在怀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陛下,奴才这就叫归太医来看看,您放心,保证没什么大事的……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殷祝面无表情道:“朕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可是陛下……”
“朕说了,是任何人。”
苏成德张了张嘴,不知该为陛下这份超乎寻常的信任而高兴,还是更该因为这背后的原因而难过。
他没有问宗策包不包括在这个范围内。因为苏成德很清楚,哪怕陛下只能在全天下人里选一个瞒着,那个人也一定是宗策。
“……是,奴才记住了。”
时间太长,血已经浸透了棉花,苏成德只能先用布包着那抱枕,趁着夜色深沉,走到宫中一处偏僻的角落将其点燃。
这里原先是北屹皇帝礼佛之处,后来夏军进驻后,依照陛下的命令,把里面的金银礼器都搬走了,只留下了一些不值钱的石刻雕像。
看着那火光中明灭的金刚怒目,苏成德狠狠打了个寒颤。
说起来,都说那北屹皇帝无故昏迷,在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的下落。陛下说,人是被格西杀了,可是尸体呢?
屹人擅巫蛊之术,难不成,是变作了怨魂,回来索命了?
苏成德越想越害怕,哆哆嗦嗦地跪在墙边,冲着那佛像磕头,喃喃自语道:“佛祖在上,菩萨保佑,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陛下可不是杀你的人,杀你的人在黄泉底下,你可别找错人报仇了。”
说着说着,他又悲从中来,呜咽道:“咱家在宫里侍奉了那么多主子,两代君主,陛下是顶顶好的人,从不苛待咱们这些下人,文治武功,更是比起太祖也不逊色几分……阿弥陀佛,咱家祖上三代都虔诚信佛,求求神佛保佑陛下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咱家愿意后半辈子吃素还愿,求佛祖开恩垂怜……”
乌云遮月,夜色中的礼堂光线暗淡。
苏成德没注意到,自己在向那火堆前的佛像叩首时,身后默默伫立了一道清瘦的人影。
殷祝仰起头,望着深蓝夜空中,那轮躲在云后、影影绰绰的玉盘,半晌,在苏成德发现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吐血。
只不过从前战时,殷祝每天看着从前线抬回来、动辄断胳膊断腿的伤兵们,觉得自己那点简直就是毛毛雨,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咳嗽吐血的原因多了去了,不痛不痒的,要他说,指不定是牙龈出血呢。
在前线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刷新殷祝对人类生命力认知的极限。
他曾亲眼见过军医把一个伤兵的肠子掏起来放回原位,在一通让人看了都眼皮直跳的缝合操作之后,过了一个月,那人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后勤运粮处。
虽然瘦了一大圈,但那人讲话的嗓门却一点不小,还逢人就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战场上的丰功伟绩,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肠子曾经流出来过。
所以在见识过这些伤兵们之后,对于一切大小疾病,殷祝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该吃吃,该喝喝,吃不了喝不下了就走,没必要把自己吓死。
但当他回到御书房时,看到那屏风后床榻上少了一个的抱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到他干爹下午躺着的位置,伸手摸了一下那几不可见的凹痕,仿佛还能从上面感受到他干爹残余的体温。
要是自己真的……他的继任者,还会好好对待他干爹吗?
会在将来给他养老,让他安享晚年吗?
虽然殷祝很想盲目乐观,但理智还是告诉了他答案:
——绝不可能。
如果自己活着退位,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新皇对待朝中的肱骨老臣,也不会采取太过分的手段,宗策到时候应该也会随他一同致仕,陪他游山玩水享受退休生活,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假如自己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新君主又一个有能力、或是自以为自己有能力的,那对方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掉前任留下的班底,替换成自己信任的人选。
就像殷祝当初做的那样。
君主若能把控好这个更新换代的过程,自然对国家利大于弊,殷祝也很乐意接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实。
可他绝对不接受,让宗策成为新时代的牺牲品。
该怎么做?削弱他干爹的兵权吗?
不行,这样唐颂的势焰一定会更加嚣张,而且殷祝也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但如果给他干爹更多权力,朝中遇到的阻力也不小,首当其冲的就是唐颂,还有将来新皇登基后,恐怕会第一个处理他。
左右都是条难走的路,殷祝苦笑着心想,那老头儿,就不能让自己多活几年吗?
虽然仍没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殷祝相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做梦跟人吵架,他这人一向爱好和平,能把他气到撸袖子干架,肯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再想想自己这段时间来身体莫名其妙出现的毛病,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没用。
殷祝开始回想历史上尹昇究竟是哪一年死的。
……好像,也是兴和七年?
和他干爹是同一年,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呸,真晦气!
殷祝撇了撇嘴,拿起纸笔继续回忆。
尹昇嗑药嗑得猛,他记得史书记载过,兴和六年“帝卧床不起,昏迷半月有余”,虽然很可惜这人居然没有一命呜呼,还多苟了一年半,但殷祝忽然有了个猜测——
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历史上的尹昇是同步的话,那这些天来他身体的种种异常,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他把笔一撂,气笑了。
但气完之后,殷祝还是默默地把笔捡了回来,按照这个思路再仔细捋了一遍。
他以自己为中心,画了许多人物关系图,箭头不约而同地都指向他自己。
如今看来,历史已经完全被他这只蝴蝶改变了,北伐成功,他干爹的命也保住了,大概率也不会突然在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暴毙,因为祁王就没有死在史书记载他该死的那天。
这也证明了,这段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为什么唯有他没变?
殷祝咬着笔杆,望着那复杂的关系图陷入了沉思。
因为发呆太久,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正巧滴在他的名字上晕染开,看着那墨汁透过纸张粘黏到桌案上,殷祝突然浑身一震——
他明白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才是这段历史的“锚点”?
要验证这个猜想,方法也很简单。
只是可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但殷祝还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皇宫的最高处。
那是一处观星台,离地面足足有七八米高,殷祝探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掌握好姿势跳下去,死应该是死不了,最多摔个半残。
但史书从未记载过,尹昇曾不良于行。
跳,还是不跳?
晚风凌冽,殷祝闭上眼睛,对着满天星辰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他干爹,拼了!
他俯身一跃,跳了下去。
“陛下——!!!”
耳畔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反应过来前,殷祝已经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宗策闷哼一声,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但还是稳稳地接住了从天台上落下的殷祝。
他几乎要被吓坏了,身子一晃,下盘不稳,抓着殷祝的胳膊半跪在了地上。殷祝睁眼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愧疚,连忙扶起对方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策回宫拿东西,”宗策说话时,声音尚带有几分颤意,“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从上面跳下来?”
殷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说实话。
“只是脚滑了。”他说,又追问道,“你今晚没说回宫睡,是半道上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吗?为什么回来这里?”
观星台在皇宫中的位置算得上偏僻了,无论如何,他干爹也不该迷路到这儿来。要说是忘带什么东西,那就更说不通了,直接派个人回来取不就行了吗?
宗策:“策下午去见雪罗,她说自己突然记起来,格西在此处观星台下藏了一箱神机,策不愿假他人之手,便想着亲自回来取。”
他仍对刚才的事情惊魂未定,反复查看殷祝,确定对方没有伤到后,又沉着脸唤来宫人,叫他们以后不得再让陛下独自前往高处,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要有人陪同看护。
后续殷祝没怎么听,因为他已经从这一系列巧合之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具身体,的确和历史上尹昇的状况是同步的。
也就是说,他在兴和七年必死无疑。
但也同时意味着,在这之前,他上吊绳子会莫名其妙断掉,他跳楼老天爷也会让他干爹恰好出现在楼下。
简而言之,就是在那个固定的时间点到来之前,无论他怎么作,他都不会死。
殷祝看了眼自己掌心,上面的断纹仿佛也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和他干爹分别。
不舍吗?
确实。
但殷祝心中明白,就像他来到这个时代一样,去留也并非自己能够决定。
晚上睡在一起时,一个还在后怕,一个心存不舍,干柴烈火碰撞在一起,火星险些就要燃起熊熊大火,要不是前几日胡搞得有些过分,宗策强压下了火气,估计今晚他也得受累了。
黑暗中,轻微的水渍声混着喘息声在床榻上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一切重归寂静。
殷祝的体温还没恢复正常,他用滚烫的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干爹宽阔的肩膀,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说,等将来朕大行了,你会陪朕一起吗?”
宗策沉默片刻,搂着他的手紧了紧:“陛下怎么会问策这种问题?”
殷祝怕他多想,忙解释道:“就是好奇嘛,你之前说修帝陵,朕这两天就在琢磨这件事,正好就想到了。”
“这个问题,策现在也没办法回答陛下,”宗策低声道,“但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到来,或许策会伤心欲绝,随陛下同去,也或许不会。”
“不会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还要替陛下完成未竟的心愿,为大夏守卫疆土,护国安民。”
殷祝恍然:是了,他干爹责任感极强,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在真正入睡之前,他想,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117章 【一更】
在宗策的强烈坚持下,之后归仁又进宫为殷祝诊了几次脉。
但结果都和最初大差不差。
无旧例可依,归仁也只能先给殷祝开一些调理身体的药喝着,说总归聊胜于无。
殷祝虽然脸色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每日吃得好睡得香,和唐颂为首的一帮老头是越斗越有劲,每天不是在宫中骂街,就是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后翘着二郎腿,咬着笔杆边琢磨边坏笑,看上去没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意思。
见状,宗策也稍稍放下了心。
但他心底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云,所以某日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殷祝可有信哪位仙家神佛,等有机会可以为那位建一座庙,供奉香火。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殷祝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奇妙。
“倒是有那么一位,”他含糊道,“但是就不必拜了吧……”
要是真想求他干爹保佑,殷祝觉得,比起建庙磕头,睡前跟他干爹啵下嘴,效果说不定还更好呢。
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面不知道他干爹又冒出了什么奇思妙想,国中无战事,除了每日照例练兵外,宗策又开始学起了画。
殷祝对此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自从上次吐血之后,相同的状况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殷祝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剩下的寿命还不到几年的事实。
——在知道自己要死了之后,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自然只有四个大字:
及时行乐。
上好的笔墨纸砚,他全都叫人提前备好了,足够宗策不眠不休画上三年有余;他干爹画画时,什么瓜子饮料小水果也都一应俱全,殷祝还时不时会路过亲手投喂一下。
宗策对某人的殷勤心知肚明,因此,在发觉自己时常不翼而飞的练笔时,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殷祝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要说当下最叫他烦恼的,唐颂都得排第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在新都那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逆子。
虽说殷祝在心中对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已经有了安排,但面对尹英这个太子,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如果不妥善处置,这群太子党保不齐就要在大夏爆个大雷。
而且但从尹英本身的性格来讲,唐颂也好,王存也罢,甭管自身性情如何,都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教书先生,对待学生,极少和颜悦色,要求又十分苛刻,稍有不对便是一顿严厉批评,还会定期给殷祝写折子告状。
尹英的性格贪玩,还有点祖传的叛逆,殷祝在的时候,他日子过得轻松,倒也相安无事;
但等殷祝离开新都后,殷祝给他找的那两个新监护人可不会惯着他,尹英压力一大,自然就会想着偷懒耍滑,找渠道发泄。
“想纳侍妾?这小子才多大,要什么侍妾,”殷祝翻看着尹英从新都寄来的信,嗤笑一声,“他老子都还没纳妾呢!”
闻言,旁边投来了一道颇有存在感的目光。
正提笔小心在宣纸上勾勒蝶翼的宗策静静地看着他,问道:“陛下想纳妾了?”
殷祝后背一僵:“……没有,朕只是说着玩儿的。”
“若是陛下动了这个念头,也不必隐瞒,”宗策重新低下头,将那蝶翼间的空白用笔锋一点点填满,“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
他搁下笔,拎起未干透的纸张轻吹了两下。
“待陛下儿孙满堂,策也就安心告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却残生罢了。”
宗策放下宣旨,望向殷祝,眼中还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
殷祝叫起冤来:“真没有!朕对爱卿的真心可昭日月——”
但日月可不会开口讲话。
为了向他干爹证明自己的清白,殷祝也只好先以身作则了。
回去后他捂着微肿的唇,一边回信一边想,都怪尹英那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批!坚决不批!
没过多久,下一封信又送来了。
尹英在信中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旧都,这些年来他日夜思念父皇,夜不能寐,一心只想要侍奉在父皇左右。
殷祝回复:你父皇还没老到瘫巴在床上需要人伺候的地步,你要是真想朕,下次就别找人代笔写信了。听说你最近和一个民间的姑娘好上了,上次写信来,是为了她要名分吗?
虽然觉得尹英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很不讨喜,但出于这个时代男子大多十几岁就娶妻成家的考虑、以及对那个姑娘名节的保护,殷祝其实已经打算同意尹英纳妾了。
问这个问题,也只是想让这小子自己交代清楚事实经过而已。
但尹英却以为殷祝是在对他生气,立马慌了,收到信的当天便闯到了唐颂府上找人。
彼时唐颂还在接待其他客人,一看到太子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就猜到出了事情,率先起身送客,又叫人闭门守在外面,不得让任何人随便打扰。
待到四下无人时,他这才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何故如此慌张?”
“老师,父皇知道我和玲秋的事儿了!”惊慌之下,尹英连自称都忘了用,脸色惨白道,“您看,他还在信里问我呢!”
唐颂把殷祝的回信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淡淡道:“陛下也是关心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对于那个叫玲秋的女子,唐颂也有些许了解,此女是魏邱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也就是柔姬的侄女。
魏邱那蠢货在狱中出卖他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唐颂也懒得管这人是死是活,但柔姬那边,因为占了个尹英养母的名头,他还是不得不给上三分薄面的。
但唐颂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心软,竟然叫柔姬钻了空子!
不仅把她那没名没分的侄女塞到了太子身边,甚至威胁到了他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自打尹英和这女人之后,唐颂就发现他听对方的话更甚于自己,偶尔还会对自己阴奉阳违。
这在唐颂看来,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对尹英这个学生,唐颂的确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毕竟尹英就是他和唐家未来的希望,他现在和陛下关系僵硬,不全都是为了等太子上位之后,重塑朝堂格局吗?
太医院的人都跟他说过了,陛下在御驾亲征前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征战途中又多次病重,险死还生,但伤了元气,之后恐怕寿数也不会太长。
这一点,唐颂也隐约从格西那里听过。
他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尤其经过这段时间陛下对他的打压之后,唐颂表面云淡风轻,内心也不免悲观了许多。
陛下的地位,如今在大夏已是不可动摇,他唐颂再劳苦功高,也高不过收回山河十四郡的功绩。
因此,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他就很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有等到太子登基,借助这些年来对尹英的影响和自己帝师的身份,他才有实现抱负的可能。
“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为这件事,觉得我不堪大用怎么办?”尹英焦虑到不行,“父皇一直不肯让我去新都,却把两个妹妹都带过去了,难不成,是想……”
唐颂笑道:“殿下未免太杞人忧天了。陛下只是觉得公主年幼,身体娇弱,需要呵护罢了。殿下是大夏未来储君,外放多锻炼几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尹英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老师。
可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唐颂能靠着这番说辞说服尹英,却逐渐难以说服自己了。
“连飞鸟坊都搬到旧都去了,内阁却还留在新都!”他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对着一众内阁大臣冷声道,“再不想想办法,咱们这些人,就等着回老家种田吧!”
话音落下,在场雀然无声。
眼下陛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朗了,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该干的活已经被人替代着干了,想着先靠消极怠工让陛下服软,没想到陛下直接派人率军进驻新都,又搞了一招匿名举报,叫他们内部不攻自破。
短短一年时间,内阁中好几位都被举报下狱,一部分人学王存明哲保身,愿意追随唐颂的,已经不剩下几位了。
“唐阁老,不如这样,”沉默许久后,一位大臣慢吞吞地开口道,“陛下近来有意兴建水师,太子殿下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咱们先上奏陛下,请求太子担此重任,但水师兴建非一日之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先把太子殿下的婚事定下来,您看如何?”
唐颂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若是太子大婚,那就必须要去旧都拜堂成亲了——因为陛下身为君父,没有儿子结婚都不见面的道理。
而他身为帝师,自然也得同去。
“好主意!”他拍案叫绝,“就这么办吧。不过,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你们可有什么推荐?”
底下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自荐自己亲戚的女儿或是孙女侄女,表面上夸赞这些女孩容貌姣好品性淑端,但没人不想让自家人和皇室沾亲带故,更进一步。
这些人选最后被收集成册,递到了殷祝的案头上。
宗策翻着这些册子,皱眉道:“怎么还有成过亲的?”
殷祝笑了,抱着个抱枕,懒洋洋地依靠在他干爹怀里:“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装的?这么多人选,肯定不止是给尹英挑的。”
他感叹道:“看来唐颂上次没把你参倒,还是没死心啊。”
宗策合上册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陛下可有看中的?”
殷祝唔了一声,装作思考:“这个么……倒还真有一个。”
环住他腰的手臂紧了紧。
殷祝笑嘻嘻地抬起他干爹的下巴,冲他wink了一下:“宗妃,今晚侍寝否?准备一下,朕可要翻你的牌子了。”
第118章 【二更】
宗策眸色一沉。
“陛下还吃得住?”他虽然心动,但还是问了一句,“身体要是有不适,切不可逞强。”
“没有!朕好得很呢。”
殷祝本着做一次少一次的想法,虽然身子有些疲乏沉重,但还是跨坐在了他干爹的腰身上。
正准备动真格的,突然,殷祝动作一顿。
因为他在宗策的腰带上发现了一朵米色的小花。
他睁大了眼睛,看看那朵花,又看了看他干爹,怒道:“好啊,居然敢背着朕偷吃!说,是哪个小妖精勾引的你?”
宗策狼狈地咳嗽了一声,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下午策在宫中见到了徽清公主,正好她在园中采花,就送了一朵给策,策就随手插在了腰带的洞眼上。”
“原来如此。”
殷祝点了点头,取下那朵花瞧了瞧,忽然问了他干爹一句:“你觉得徽清怎么样?”
宗策:“公主心地善良,柔软可爱。”
“对,朕也是这么觉得的,”殷祝说,“将来她若是嫁人,驸马待他不好,你得记得替朕狠揍他一顿。朕也跟她说了,想做什么朕都支持,一辈子不嫁人,那就在宫里当一辈子的公主快活着也好。至于她姐姐……”
殷祝叹道:“朕也不知道她将来会如何,徽玉比她妹妹脑子灵光,性格也要强,但身子骨太弱了,你有空可以教她一些练体的功夫,女孩子还是要壮实一点,免得生病。”
宗策听他絮絮叨叨两个孩子的安排,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下意识掐住了他的腰问道:“那太子呢?”
“他的话,朕另有安排。”
殷祝说完,忽然抬手将那朵花送到了唇边,口中叼着那花梗,勾起唇,将才将撑起上半身的宗策一把推回了榻上。
他俯身垂首凝视着他干爹屏住呼吸的神情,低笑一声,含糊说道:“今天玩点含蓄的,怎么样?”
宗策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神情,像是再看八百年也看不够似的。
他哑声问道:“陛下说,怎么玩?”
“这朵花要是落地,朕就得重重罚你。”
殷祝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样他干爹动作起来就不会太狠,自己也能缓一缓喘口气,不至于做到一半再吐个血啥的把人吓到。
但等开始之后,殷祝才发现自己忘了说限定词。
宗策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吻了吻殷祝汗湿的鬓角,眼角的笑意愈发浓厚。
男人的喘气声性感而喑哑,刺激得怀中的身体颤动得愈发激烈,到了受不住的时候,殷祝正要张嘴,落下的花梗却被宗策一把捞住,轻巧插在了别的地方。
“你……”
这是作弊!
殷祝怒视着不要脸的某人,换来的却是一抹饕足的微笑。
宗策放松地靠在床头,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指尖按在殷祝身后随着呼吸起伏的腰窝上,眷恋地揉了揉。
他勾唇反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看着策?”
殷祝:“不要……明知故问……啊!”
迷蒙夜色中,烛光摇曳。
男人含笑的声音也逐渐低沉:
“您看,花难道不还开着吗?”
花一直开到了半夜。
第二天,殷祝蔫蔫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那朵就快要凋零了。
但正事还是要处理的。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殷祝很清楚,加入随便选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作为太子妃,对于自己将来的计划才是最好的。
然而他思索了大半天,还是给尹英写了封信,问问他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什么想法。
甚至还暗示对方,如果想要把那个叫玲秋的姑娘扶正,自己也不会不同意的。
但尹英回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的婚事全凭父皇做主安排。
殷祝看完那封信,沉默许久,给他选了一个中等门户人家出身的姑娘。
模样是尹英喜欢的,性格听说很有主见,只是父母走得早,一直寄养在外婆家,拿的是林妹妹的剧本。
殷祝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叫尹英偷偷和这姑娘私下里见了一面,回来之后尹英告诉他自己很满意,姑娘看上去也没什么意见。
这场婚事筹备了足足两年多。
尹英十六岁那年,殷祝终于松口,让他和唐颂一起来了旧都,举办大婚仪式。
来旧都那天,尹英很高兴,身为大夏唯一的皇子和地位稳如泰山的储君,进城时他坐在轿上,意气风发,风光一时无两。
成婚前一日,殷祝将他唤到宫中,坦白告诉了他自己和宗策的关系。
即使他很清楚,尹英早就知道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殷祝问他。
尹英沉默许久,说:“养个能打仗的男宠而已,父皇开心就好。不过,明日是儿臣大喜的日子,父皇就别叫他来了。”
殷祝看着他许久,缓缓道:“换做是别人,敢在朕面前这样说宗策,你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吗?”
尹英梗着脖子:“儿臣并非对父皇不敬,只是单纯瞧不顺眼那个宗策罢了!”
“可是他是大夏的功臣!”
殷祝只说了这一句,看到尹英的模样,就失去了再与他继续辩驳的欲望。
怪他,说好了三次机会,临到头来,总还是忍不住心软,给了他第四次。
“你走吧,”殷祝冷淡道,“明日是你成婚,朕会如你所愿的。”
尹英:“……多谢父皇成全。”
他硬邦邦地行了一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几年的分离隔阂,到底是磨平了尹英儿时对殷祝的那一丝濡慕和依恋。现在的尹英,对殷祝依旧态度恭敬,但那更多是臣对君,而非父对子。
殷祝早就料到了今日,但还是未免有些怅然。
他望着尹英远去的背影,忽然用帕子捂着唇,低声咳嗽起来。
许久后,他喘着气,靠在龙椅之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随手将那染血的帕子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成德,又问道:“朕叫你准备的船队,可都准备好了?”
太子妃的家中产业就有船舶运输,因而殷祝为了太子大婚,派人打造宝船作为彩礼,在世人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苏成德躬身道:“陛下,龙骨船身都已经完工了。只需要再上两遍漆,就可以下水。”
“好,把东西处理掉吧,老规矩。”
“是。”
苏成德将那帕子折好,塞进袖中往外走,没想到刚出一道宫门,就看见宗策直直地朝这边过来,顿时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扭身避开。
但宗策已经看到了他,率先打了招呼:“苏公公怎在这里?今日不是在陛下身边当值么。”
苏成德慢慢转过身来,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笑了笑:“陛下恩准咱家提前休息,打算去城郊拜拜佛。倒是宗大人,这么早回来,是工坊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这两年间,殷祝除了稳定国内民生经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重建卢及当初炸毁的工坊。
在宗略的指挥下,飞鸟坊的工匠们也陆续搬迁到了旧都,继续开发神机。
还有一些人则专注于民用,因为殷祝把那尊金佛融成了几千枚金块,储存在国库之中,用于奖励那些发明创造出先进工具的工匠们。
最新一位获得金佛奖的工匠,成功用炭丝在黑夜中点燃了第一缕人造光芒,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钟时间,但对于大夏的科技树来说,绝对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跨越。
宗策人在旧都,负责的就是皇宫和工坊周边的护卫工作,因此听到苏成德的话他也并不觉得突兀,摇头道:“非也。只是昨日陛下让策早去早回,明日太子大婚,应是还有什么要事要嘱咐吧。”
“原来如此。”
苏成德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咱家就不打扰宗大人进宫面圣了,告辞。”
他表面装得毫无异样,宗策也并未发觉。
直到他与苏成德擦肩而过时,宗策动了动鼻子,突然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苏公公身上,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苏成德脸色微变,还没想好该怎么把这事圆过去,难不成说自己门牙磕到哪儿摔了?这也太离谱。
但宗策身经百战,早就从他些微不自然的动作中发现了端倪,他沉声说了一句“得罪了”,强硬地握住苏成德的手腕,只一抖,那块被血浸过的帕子便落在了地上。
宗策死死盯着那块绣着龙纹的帕子,呼吸都放轻了。
“这、最近天气干燥,咱家就流了些鼻血,”苏成德干笑着拾起那帕子,飞快揣进兜里,“多亏陛下赐了这块手帕,不然就要不堪御目了,哈哈。”
“鼻血?”
宗策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苏成德毫无异状的鼻子上,半晌,在苏成德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松开了手。
“那苏公公快去找归太医开些药吧,”他说,“好好休息。”
直到他走后,苏成德都有些不敢相信。
宗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
跟随陛下御驾亲征这几年,他对宗策的作战风格也算是十分熟悉了,无论敌方做出什么应对,宗策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哪怕对夏军有利,他也要从各个方面提出质疑,确保万无一失。
可像这样再明显不过的错漏,他怎么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了呢?
寝殿内,殷祝正在用一块新帕子擦脸。
他已经提前得到通报,他干爹今天会早回来,殷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状态实在不太好,就叫人打了盆凉水来洗把脸,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听到脚步声,他正要回头,后背便贴上了一堵滚烫结实的胸膛。
宗策紧紧搂着他,沉默地呼吸着。
“怎么了,今天这么黏人?”殷祝笑了笑,把帕子随手搭在铜盆边,“明日是尹英那小子结婚,又不是朕,你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做什么。”
宗策仍旧不说话。
殷祝开始有些担心了,还以为他干爹是不舒服,想要伸手去摸宗策的额头,却被对方轻轻躲开了。
“策来的这一路上,见太子府门前十里红妆,场面盛大,”宗策低声道,“机会难得,宫里不如也置办一些红烛喜物吧。”
“可以是可以……”殷祝迟疑道,“但明日尹英他们在宫中祭拜祖宗天地后,就要回太子府拜天地了,就算置办了这些,也用不上吧。”
“用得上。”
宗策今日竟难得执拗。
他稍稍松开些怀抱,看着殷祝的双眼,哑声道:“明晚中秋佳节,世人同庆,即使不是为我们二人准备的喜宴,但也是一番良辰好景。”
在殷祝缓缓睁大的眼眸中,宗策轻轻勾起唇问道:
“吉日将至,陛下,您可愿与策成婚?”
第119章 【二合一】
面对他干爹看似平静、实则小心翼翼祈求的样子,殷祝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满足他。
太子大婚当日,宾客云来,高朋满座。
殷祝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浅浅地抿了一口热茶。
旁边还摆着他连面都没见过的、皇后的牌位。
他其实今日不用来的,太子成婚,天子醮戒,只要在御座前受了太子三跪九叩礼即可还宫。
但殷祝最终还是来了。
来之前殷祝也问过宗策了,经过之前猎场的那次会面,宗策明白尹英瞧自己不爽,他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在知道尹英并不是殷祝的亲生儿子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他只是精心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太子府上。
殷祝坐在这里,心思却完全不在婚礼上。
他满脑子都是昨日宗策对他说的那番话——自己点头答应了没错,但具体怎么搞,宗策说由他来负责,还说会给殷祝一个惊喜的。
所以他现在一心想着等仪式早点结束,回宫去找他干爹。
门外鞭炮声响彻云霄。
一阵喧闹声中,刚在宫中拜完祖宗天地的太子与太子妃跨过门槛,牵红而入。
尹英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一眼,在发现父皇确实应他所愿,没把那宗策带来之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目光热烈地望向殷祝,因为实在没想到,一向久居深宫的父皇居然会愿意为了自己离宫,来太子府参加宴席。
他注意到父皇望着自己,目光出神,似乎还朝他笑了一下,尹英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但等余光扫到人群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唐颂时,他激动的心情又瞬间冷静下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喊礼人的高唱声中,太子和太子妃像寻常民间的新人那样,朝着殷祝深深拜下。
尹英的样貌还是有几分遗传了他的亲生父亲的,殷祝眨了眨眼睛,身子稍稍前倾了些许。
可能是因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他竟有那么一瞬,把站在新娘位置上的人看成了他干爹。
……明明一点儿也不像啊。
喝完敬茶后,殷祝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今日太子大喜之日,朕作为父亲,特意来这一趟,就不久待了。你们不必拘束,自便吧。”
尹英忙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送您回宫。”
“不必,新娘还在等你呢。”
最后尹英坚持要把他送出太子府,殷祝答应了。
屏退众人,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院中。
殷祝的步伐很慢,他的余光注意到尹英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忽然问道:“这么些年,叫你独自留在新都,你可怨朕?”
尹英脚步一顿,惶恐道:“儿臣怎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只恨自己心长力短,不能为父皇分忧。”
殷祝看着他一身喜服站在檐下的模样,淡淡笑了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朕身为君主,尚且未能磨灭人欲,更何况你。”
“你应该怨恨的。”他说,“但是可以恨朕,不要恨大夏。因为无论你去到哪里,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尹英听得懵懂,不太明白父皇这番话究竟有何深意。
他打算回去之后问问老师再说,当下也只是诺诺应声,不敢直视殷祝的双眼。
临走前,殷祝还在便宜儿子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十分坦然地顺走了他的那条牵红。
——儿子和老子同天结婚,循环利用一下,咋了?
要真说起来,这次尹英结婚都是他来掏钱,包括从太子府的布置,再到尹英从头到脚这一身喜服装扮。
他这种行为连顺手牵羊都算不上,最多只能叫物归原主。
回去之后,殷祝先在御书房耐心批了一下午奏折,也不问苏成德他干爹究竟在哪干嘛去了,反正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直到天边余霞成绮,专注于手头公务的殷祝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他愣了一下,心想难道他干爹下午还睡在榻上吗?
可是不对啊,他来的时候看过了,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刚想转身查看,眼睛就被一只大手遮住了。
殷祝的脊背刹那间紧绷,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靠近,又放松下来,埋怨道:“吓朕一跳。这是做什么?”
宗策不答,只是放下手掌,望着他淡淡一笑,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祝没动:“外面有人——”
“没有,”宗策安抚道,“今夜宫中,只有策与陛下二人。”
殷祝心道你骗三岁小孩呢,想也知道一贯对皇宫安保工作注重到眼珠子的宗策绝对不可能任由守备空虚,哪怕今日全旧都的关注重心都在太子府也一样。
但既然他干爹都安排好了,那就相信他一回吧。
只不过……
“你等一下,”殷祝道,“把朕左手第一格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
宗策不明所以地打开那抽屉,视线凝固在了那抹绯红之上。
寂静之中,殷祝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人胸膛中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快了一拍,扬起唇,明知故问道:“怎么,没看到吗?”
“看到了。”宗策哑声道。
他将那条牵红小心地捧起,一端递给殷祝,一端仔细在手上缠绕了两圈,又牢牢握住了殷祝的五指,十指相扣,带着他跨过了那道门槛。
残阳如血,洒落在他们的肩头。
这是第一次,宗策不再放缓脚步,故意落后殷祝半步。
夕阳晚照,月上林梢,晴蓝的夏日傍晚,他们并肩行走在肃穆沉静的宫道长廊,身后的影子重叠相交,不分彼此。
日月辉映之下,流风晃动着高悬的大红灯笼。
殷祝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扣的手掌,欲言又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宗策没有低头,只是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用了些力气,以致于,殷祝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
宗策带着殷祝,在一处暗室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似乎是宫中一处闲置的偏殿,至少殷祝此前从未来过,他跨过门槛时大略扫了一眼,发现前厅的室内面积只有他寝殿的四分之一大小,但被布置得十分喜庆。
放眼望去,一片火红色彩,犹如置身于靡丽梦境之中。
正对面的供桌上摆放着几盏烛台,烛火耀耀,照亮了后方四面牌位上雕刻的姓名:
宗父宗母,还有……
殷祝眼皮一跳,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怎么把我爸妈也刻上去了?”
虽然牌位上没写名字,只写了殷祝之父、殷祝之母,但殷祝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连忙在心里和爹妈道了一声歉——这是你们媳妇干的好事,真不是儿子不孝咒你们早死啊!
宗策:“陛下不如仔细看看?”
殷祝诧异一挑眉,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这才发现,同样是双亲牌位,他干爹父母的牌位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而他爸妈的则是石头雕刻,还比宗父宗母要高出了一头。
“家父家母供奉的是祖宗牌位,”宗策看着殷祝的侧脸,意有所指道,“陛下的令堂令尊,是神灵牌位。”
他爸妈啥时候成神仙了?
殷祝有点儿纠结,但又觉得好像也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干脆就默认了,没有再解释。
宗策拉着他,一起跪在了供桌前摆放的蒲团之上。
他并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双目紧闭,朝着双亲的牌位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殷祝也赶紧拜了一拜,心中默念:岳父岳母,你们放心把干爹交给我吧,我爹说我们老殷家一向疼媳妇。
哪怕我早死,也不会让干爹受委屈的!
就算他将来一个寡夫想再嫁再娶……算了!自己也支持!
他心里酸溜溜的,又趁着他干爹起身的功夫,抓紧冲他爸妈念叨了几句,内容无非是别怪你儿子丧尽天良冲干爹下手,实在是诱惑太大抵挡不住,而且我俩是两情相悦,一般人还没这福分呢。
所以听到没,不许在梦里喂我喝符水了!越喝越上头!
起身后殷祝扭头看向他干爹,揉了揉鼻子,干咳一声问道:“还有什么流程?还是说直接入洞房?”
宗策失笑:“这只是见面告知双亲,还没拜堂呢,不着急。”
殷祝嘟囔了一句“这么麻烦”,但还是乖乖听从了他干爹指挥,还答应了接下来不会随便乱插话。
但当躬身下拜时,殷祝心里默默念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转过身来,在烛光中和宗策面对面站在一起,看着他干爹漆黑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殷祝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红烛罗帐,两人同时躬下身去。
“——夫妻对拜。”
这一拜,比天地高堂更甚。
殷祝的额头和宗策相触,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起身时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挤出眼中的水光,若无其事地看向宗策,用眼神询问他干爹后面还有什么步骤。
殷祝听到宗策说:“策本罪臣之后,幸得上苍恩赐,身死不入轮回,见证陛下重振河山,乾坤再造,圆我大夏百年复兴之梦。”
“今日是我俩大喜的日子,烦请诸天神明和双方高堂做个见证,保佑我们……”
男人深吸一口气,殷祝恍惚觉得他是哽咽了,但再开口时,宗策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沉肃的口吻,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动摇:“保佑我们,应天受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的信笺,走到供桌前,用烛火点燃。
殷祝:“唔?唔唔唔唔唔?”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询问自己是不是能说话了,还要凑过来看他干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
可惜那信笺似乎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只一瞬间,火苗窜起,便烧得只剩下了一点星火灰烬。
宗策捻去指尖的灰烬,偏头冲他淡淡一笑:“上面写的是我们两人的名字。”
——罪人宗策,逆君犯上,违逆天命,若天道不容,乞请诸天神明降下神罚于策一身;
——昭告黄泉阴司,十殿阎罗,此战万千死伤者杀孽业力,策身为主将,愿一力承担。
殷祝才不信:“瞎说,我都看见了,好几行字呢!”
“陛下眼力过人。”
“你不要转移话题!”殷祝嚷嚷起来,觉得他干爹把他当傻子骗。
但宗策只说不能在祖宗牌位前喧哗吵闹,又说天色不早该洞房了,很没羞没燥地把他抱到了后面放着的喜床上,亲手帮他换上了火红的喜服。
“你说,咱俩在祖宗背后……就不算大不敬了?”
殷祝看着他干爹起身换衣服,翘着腿,脚尖提了一下某人的小腿,故意逗弄对方。
大红色的袍服衬得男人那舒展的背肌窄腰愈发惹眼,细碎的伤疤铺陈在胸腹之上,这是北伐之战在这具身躯上留下的战绩。
某人作死的发言和小动作,并没有让宗策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现在不急着讨要回来,大手轻巧地把衣襟的扣子一颗颗扣上,待到将要扣到最顶上的那一颗时,殷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床边,却险些被那滚烫的体温灼伤。
“陛下?”宗策单手撑着床铺,垂眸望着他,语调温和。
但当绯红床单上,红衣白肤的青年仰头望来时,他的眼神却微微变了。
想要把这件刚刚由自己亲手为对方穿上的喜服,一件件剥开脱下的欲望,开始变得无比强烈。
宗策定了定神,说:“陛下,还没喝合卺酒呢。”
殷祝呆呆地哦了一声,接过酒杯,乖乖地任由他干爹摆弄。
酒杯递到唇边,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学着他干爹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很淡,几乎尝不出来任何酒味。
但殷祝还是觉得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刺痛的痒意,他强逼着自己咽下,直勾勾地盯着宗策,脸颊滚烫,一颗心呯呯直跳,
红烛遗泪,罗帐轻摇。
绯红的床单被打湿,牵红至始至终都被绑在两人的手腕上,被殷祝修长的十指颤抖着攥紧,又再度松开。
最后变成了礼物的绑带,被宗策珍惜而小心地扎在了这份天赐给自己的珍宝之上。
殷祝的脖颈高扬,后脑勺靠在他干爹的肩头,急促地喘着气,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胸前,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下意识捂住唇,但还是没能控制得住,一丝鲜红顺着指缝流淌而下,滴落在同样鲜红刺目的床单上。
宗策身体一僵,突然掰开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不顾殷祝的逃避,强硬地吻了上去。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舌之间,殷祝的睫羽轻颤,最后缓缓闭上双眼,坦然接受了这个带着极度不甘和恨意的粗暴亲吻。
“别恨自己,”殷祝低喘着对他说,冰凉的指尖抚摸上他干爹紧绷的脸颊,“朕只是……要回家了。”
宗策死死盯着他,嗓音嘶哑:“陛下就不能为了策,再多留一些日子吗?”
换做任何事情,只要宗策开口,殷祝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唯有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于是宗策也不再多问。
男人滚烫的唇一遍又一遍地落在怀中因为过度吸气而痉挛抽搐的瘦削身躯之上,带着近乎绝望的虔诚,动作的幅度之大,让殷祝几乎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尖叫。
他崩溃地咬着他干爹手掌上粗大的骨节,却被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撑开,宗策喘着粗气,俯身在他耳畔问道:“陛下,还记得和策初见的那天吗?”
“记……记得……”
“那天,您在策的手上狠咬了一口,留下的牙印,就在这个位置。”
宗策将殷祝翻过身来,注视着躺在身下红衣凌乱的青年,他单手撑在殷祝的身侧,胸膛因为气喘上下起伏,漆黑的眼眸深处燃着疯魔般的火光。
“策别无所求……”
他一点点掰开殷祝痉挛的五指,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的掌心,低声笑道:“只求陛下,再赏策一次疼吧。”
殷祝被他干爹弄得都有些痴了。
好半天,才从那阵疯狂中回神,慢慢把他干爹的手递到唇边——
轻舔了一下。
“怎么办,守正,”他靠在枕上,疲惫又眷恋地冲他干爹笑了一下,垂下的手臂砸在了凌乱的喜床上,“朕还是舍不得让你疼。”
宗策定定地与他对视。
许久之后,缓缓将自己的头颅埋在了殷祝颈侧,颤抖着抱紧了他。
那天之后,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变了。
变得喜怒无常,手段狠厉,甚至是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又一夜之间回到了曾经北伐之前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还没有失去理智,暂时还没发展到黑白不分的程度。
大臣们每日上朝都上得惊心胆战,面对威压愈盛的陛下,稍有一言不慎,就会给自己惹来牢狱之灾,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谨言慎行,防止平白无故招来祸患。
但要是实在倒霉被牵连,也不是没有办法。
陛下发怒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宗策出面求情,他才会适当考虑网开一面。
大臣们见此势头,纷纷上门拜会宗策,尽管宗策再三说过自己不收任何贵礼,但这些人仍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他,借此来给自己换取一张保命符。
唐颂本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扶植宗策来打压自己。
可眼看着这势头越来越不对,仗都打完了,宗策不仅手握重兵,所到之处四面小国部落闻风而降,陛下甚至还有让他当辅政大臣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一日进宫面圣,质问陛下为何要亲手培养出一个心腹大患来。
“古往今来,从未有如此之权臣!”他怒斥道,“陛下就算瞧不惯老臣的做派,老臣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朝政!可万万不该放纵那幸臣,您这是在养虎为患呐陛下!”
殷祝靠在椅背上,脸色冷淡地看着他。
唐颂发现,陛下似乎穿得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要多,心头正一丝疑虑划过,就听他淡淡道:
“怎么,宗策干的不好吗?”
“陛下,宗策是能臣不错,这点就算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唐颂狠狠皱眉,“可是他是武将!手握重兵,还得到朝中过半大臣支持,您有想过自己如何自处吗?”
殷祝:“朕觉得挺好的,守正对朕忠心耿耿,大小事务都不需朕操心。”
“那您也该为太子想想!”唐颂拔高声音,“您压得住宗策,将来太子能压住吗?宗策效忠您,不代表他会效忠于太子!殿下本就对宗策颇有微词,万一宗策将来振臂一呼……”
殷祝忽然一笑,叫唐颂愣在了当场。
“能把这种话都说出口,”他说,“看来,唐阁老是真的没招了。”
唐颂一开始针对他干爹,只是把他干爹当做是朝中一支新兴的、不顺从于他的绊脚石,以为自己靠着太子的势力,就可以重归朝堂中心。
只要等科举一开,他又会恢复到朝野上下皆门生的旧日辉煌之中。
但殷祝现在用行动告诉他,你大错特错了。
在他的扶持下,如今神机工坊在大夏境内已经遍地开花,其中民用的占据了总体数量的三分之二,水利纺纱机、织布机、还有那支已经配备上汽船的庞大船队……殷祝在用这些,一点点瓦解掉小农经济和世家的根基。
眼看着家族从土地上收的租子日渐减少,为了与时俱进,唐颂也有接触过这些新鲜事物。
据殷祝所知,他收购了江南的两家纺织厂,还有旧都这边的几家工坊。
但一来这方面的总负责人是宗略,不可能去帮自己哥哥的死对头;二来在他的宣传下,人人都知道唐阁老和宗家是死对头,那群挤破头都想进入飞鸟坊的工匠们根本没人愿意给唐家干活,一听顶上的负责人姓唐,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留下的那些,都是滥竽充数的歪瓜裂枣,制造出的玩意儿过时质量又差,都快和当初祁王谋逆时用的那批残次品有的一拼了。
唐颂脸色铁青地瞪着殷祝。
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殷祝以拳掩唇,轻咳一声。
“这话,朕还要问你呢,”他轻描淡写道,“朕听闻,太子最近在宫中找人打听朕在喝什么药?你是他老师,同他关系不错,回去后替朕告诉他,朕的确得了重病,需要一味仙药,唯有西方海上有。”
他将一张纸推给唐颂:“仙药的名字,朕已经写在这上面了。”
“身为朕唯一的儿子,朕打算派太子出海去寻药,什么时候寻着,就什么时候回来继承朕的位置吧。”
唐颂瞪大双眼,后退半步。
“陛下,您疯了吗?”他颤声道,“那宗策到底给您下了什么蛊!?尹英殿下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殷祝静静地看着他。
“唐阁老年纪大了,作为老臣,朕也想给您一个体面,”他的声音轻缓,似乎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尹英的事情,就不需要阁老再操心了,大婚那日,朕同他说过,无论他去到何处,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唐颂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怀中还揣着那张纸条。
当晚,在反复挣扎之后,他于深夜敲开了太子府的大门。
“殿下,”他说,“陛下已经被那宗策迷了心窍,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尹英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如水。
唐颂紧盯着他,缓声道:“事到如今,为成大业,唯有清君侧一条路可走!”
第120章 【一更】
清君侧。
这三个字,狠狠刺激到了尹英关于过往的记忆。
那日祁王仓促之下谋反,率军打进宫门,吓坏了的嬷嬷要抱着他跳井,但尹英不想死,发狠一口咬在她手上,拼命跑掉了。
没跑多远,苏成德的干儿子就找到了他,给他换上了小太监的衣服,抱着他藏在了偏殿的水缸里。
尹英说他要去找两个妹妹,但对方只是摇头,说来不及了,又安慰他说公主那边或许已经另找到了避难地,等陛下回来,一定能将这些歹人彻底消灭干净。
尹英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
在他心中,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无所不能之人。
但后来消灭这些歹人的,不是父皇,而是宗策。
对于宗策,尹英的感情十分复杂,起初他是从殷祝口中听说了对方的事迹,他无比尊崇的父皇却对另一个男人推崇备至,这让尹英心里有些小别扭,因为父皇从没这么夸赞过自己。
所以在猎场第一次见到宗策本人时,在身边同龄人的簇拥下,他脑袋一热,就干出了那件让他此后后悔数年的事情。
宗策跪了,但也没跪。
因为父皇不仅喝止了对方,还把他痛骂一顿。
尹英从没听过父皇用那么严厉冷酷的语气教训自己。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宗策是大夏的臣子,他是大夏未来的君主,宗策跪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不过是仗着父皇的宠爱肆无忌惮罢了!
最可恨的是,这人打了败仗,还要父皇御驾亲征为他收拾残局,尹英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宗策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连最基本的做臣子的本分都做不到。
但唐颂在教导他时,反倒劝他对此事要想开些。
“陛下不御驾亲征,太子何年何月才能等来监国的机会?”他说,“还有,尽管那宗策靠媚上惑主博取陛下宠爱,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生不了孩子,更没法动摇殿下您的地位。”
他意有所指道:“殿下要是瞧不惯宗策这副行径做派,等您手握权柄后,做主替陛下清一清君侧便是了。”
尹英觉得老师这番话说得有理。
自那之后,他对唐颂便倍加信任,尽管这一年来,尹英有察觉到唐颂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焦躁,还背着他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但碍于旧日情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无论如何,老师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今日听到唐颂清君侧的提议,他只觉得老师怕不是老糊涂了——难道是他不想替父皇清理门户吗?
宗策手握旧都重兵,又身兼江淮总督一职,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几天之内就能杀到皇城外,父皇连护院都不许他多养几个,自己拿什么来和对方拼?
“太子不必担忧,”唐颂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主动解释道,“老臣进宫一趟,除了找陛下明志外,就是要替殿下打探清楚虚实。”
王存那老头总说他脾气爆,性情急,可他活了这么些年,要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哪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北伐出征前,宫中便传出陛下病重的消息,太子受册仪式上,殷祝神色疲惫地匆匆离场,唐颂却始终将信将疑;
出征期间,他在军营中安插的眼线传回的话又口风不一致,有的说陛下病得面都不露了,有的则说,昨日还看到陛下召集下属商讨军情。
面对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唐颂尽管心动,还是选择按捺住了自己的野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收敛,就是这么多年。
他如今已经七十岁了,只希望闭眼前能为殿下、为家族子孙谋个福祉,对于那个位置,唐颂反倒没有先前那样渴望了。
也正因此,旁观者清,当朝野上下都在为陛下近日的种种雷厉风行举措而胆战心惊时,唐颂反而察觉到了不对,宁肯冒死进宫一趟,也要亲眼和殷祝见上一面,证实自己的猜测。
“父皇当真病重?”尹英却不信,因为他一直觉得殷祝还年轻,“不可能,父皇肯定是被宗策骗了,否则怎么会好好的叫孤去海上找什么仙药!”
他语气怨怼,提起宗策的名字时,恨得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待到孤上位那一日,他心想,如此佞臣,必杀之!
“或许殿下不记得了,但老臣在您的受册仪式上,见陛下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一副病重虚弱之态,”唐颂说,“那时宫中太医都在私底下说,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几年后,陛下却率军灭了北屹,收复山河十四郡。”
“这一次,老臣没有从太医院那边听到任何传闻,是御花园洒扫的太监告诉老臣,一向爱赏花、尤爱玉兰的陛下,在今年玉兰盛开的时节,却一次也没来过园子里。”
唐颂紧盯着尹英:“老臣见陛下时,陛下瘦了一大圈,但气色却还算红润,您可知道这其中关窍?”
尹英皱眉道:“什么意思?”
“装作有病,和装作没病,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唐颂沉声道。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老臣所说的清君侧,您可千万莫要以为是在教唆您走祁王的老路,您是太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老臣就算上了岁数,也不至于糊涂到让您干出那等不忠不孝之事。”
“老臣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陛下身边的小人——您要明白,陛下下此旨意,说不定是违心而为啊!”
尹英一惊:“你是说,父皇他被宗策胁迫了?”
唐颂缓缓点头。
“胁迫也好,迷惑也罢,对于殿下您来说,都不重要了,”他说,“无论如何,宁可违背陛下旨意,您都绝不能离京,否则,将来恐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他眼神冰冷:“以老臣之见,待到下次早朝时,您可以在袖中藏匿一把神机,质询宗策,不等对方狡辩便将其格杀当场,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达到清君侧的目的。”
尹英挣扎道:“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此发怒降罪……孤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而且要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人,实非仁君之举,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孤……”
“相比起那个位置,名声重要吗?”唐颂有些恨铁不成钢。
尹英仍是犹豫,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既然这样,老师当初为何不自己施行此策?”
唐颂:“…………”
他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他强压怒气道:“老臣怎能和太子殿下相比?朝堂上政见不合,攻讦同僚是常事,可要是当朝刺杀,唐家九族难保!殿下难不成还担心陛下诛您九族不成?”
但见尹英一直犹豫不决,他只好叹气道,“殿下孝心纯善,老臣佩服。若您不愿让陛下伤心,老臣还有一计,可以暂且为您周全转圜一段时间。”
尹英往前坐了坐,“老师请讲!”
“您孤身入宫,向陛下哭诉,说仙药可以另派人去找,但身为儿子,必须要在父亲病重时陪伴侍奉左右。”
唐颂道:“虽然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真到了……那一日,宗策可能会狗急跳墙,但老臣也会联合朝臣给他施压,他是不敢轻易对您下手的。相反,还会为了自身考虑,尽量保住陛下的性命。”
尹英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不过老师,您真的确定父皇他身体不大好了吗?”
见到唐颂点头,他神情复杂,既有对殷祝身体的担忧,又有即将继承那个位置的忐忑和激动。
而唐颂是何等精明之人?只要一打眼,就看出了他心里的这些小九九,不禁暗叹比起当初的陛下,太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没有兄弟竞争皇位的结果就是这样,心无城府,太过于天真,真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场面话,觉得陛下只是因为宗策的谗言才如此对待他,却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弃子的可能性。
但其实,唐颂一开始也没有往这个方面思考。
毕竟,虎毒不食子。
现在想想,一个能靠以战止战结束乱世、继往开来的有为君主,手段先不提,胸膛里的那颗心,一定是石头做的。
它装得了天下,却装不下任何人,包括自己亲生的儿子。
宗策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唐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宗策是嫉妒的,包括宋千帆也一样。
若是自己再年轻一些,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对陛下一心一意,甚至不惜牺牲家族的共同利益。
他看着自己已经虽然保养得当,却仍然长出了老年斑的苍老手背,出神许久,怅然一笑。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这是古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好运啊。
只可惜,他太老了。
以致于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也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直到今日,唐颂才理解了王存当初的选择。
这小老儿的确看得比自己要远,活得也远比他自洽,但王存可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因为他有个好女婿,他唐颂却不能。
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唐家上下,再找不出一个能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的人了。
殷祝在宫中耐心等待了几日,没等到唐颂告老,却等来了太子的求见。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和朕硬刚到底,”他靠在床头,阖眼说道,“唐颂啊唐颂,你这又是何必呢?”
宗策坐在床榻边,用汤勺搅着碗中的药汁,淡淡道:“于他看来,赌一把,或许满盘皆输,也可能大获全胜;不赌,就只有衰败等死一条路可走。”
他低头吹了吹,用唇试了一下温度,将汤勺递到了殷祝唇边。
殷祝睁开眼睛,撑起半边身子,有些费力地吞咽着。
比起唐颂和他见面的那天,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可以说是急转直下,每天吃不下多少东西,白天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喝完了药,殷祝长吁一口气,重新靠回床头,任由他干爹替他收拾残局,目光注视着窗外枝头的玉兰花,阳光照在那雪白花瓣上,他眯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花瓣早已凋零,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点冬日余下的残雪罢了。
年关刚过,距离兴和七年的年尾,还有不到十个月。
殷祝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问他干爹:“那几个孩子,你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宗策:“有几个,尚可。”
“只是尚可?”
“年纪都还太小了,”宗策说,“虽说三岁看老,但人生很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心性境遇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殷祝伸出手戳了戳他干爹的喉结,“朕怎么觉得你是在说自己?”
宗策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捏着那柔软的指尖。
昨晚他看的那本医书上说,这样有活血的作用。
“策是在说自己,”他痛快承认了,目光静静看着殷祝瘦削苍白的侧影,声音低沉温和,“正是因为体验过了,才会做此感叹。”
虽然殷祝这段时间一直明里暗里说,人的因缘际会是很奇妙的,说不定他将来还会遇见什么让他觉得心动的人,但宗策自己心里清楚,不会再有了。
他的陛下,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灵魂。
前世濒死之际,滔天的不甘和恨意几乎让宗策质疑起了一切——不止是对君主的忠诚,还有他毕生坚守的道义和原则。
这个世道,当真只有人吃人才能存活吗?
幸好,因为法场上的一件小事,宗策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但重生之后,这份激烈的情绪依旧影响到了他的判断,他将这份恨意发泄在了殷祝身上,没有思考太多后果,报复的快感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海面,殷祝依旧无条件地包容了他的一切,无论是好的,不好的,光明的,还是阴私的。
宗策有时候在想,在殷祝眼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君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臣子?
尽管不解,内心肆意蔓延生长的阴影却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消隐无踪。
宗策觉得,自己真正沉沦的那一刻,或许不是在耳鬓厮磨之间,而是在他尚且对殷祝充满抗拒之时,从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宗将军,旗开得胜。”
殷祝被他干爹的目光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心道自己身体虽然差了点,但还没到要瞻仰遗容的时候吧,他干爹这眼神,简直都快拉丝儿了。
“尹英那边,”他干咳一声,没话找话道,“朕现在还不能见他,唐颂回去之后肯定会给他出主意,让他尽量拖延时间不离京,还会联合满朝文武一起向朕施压,这倒没什么,就是你这段时间记得注意着点码头那边,好不容易建成的船队可不能被人搞了破坏。”
宗策点了点头。
只是他仍有一点不解:“陛下为何如此在意海上航运?据策所知,沿海地区的海运贸易还不到国库每年税收的零头。”
在宗策看来,大夏海岸线曲折绵长,当地百姓吃海靠海,比起内陆航运的大宗生意,那点捕鱼交换得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但殷祝却将飞鸟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部门,研究船舶航行和海上神机,还下了死命令,说十年之内必须要将汽船速度提升一倍,淘汰国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帆船。
宗略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明里暗里朝他打探陛下是不是又接触了什么方士,想要去海上寻仙了。
宗策不信那些方士的鬼话,殷祝对尹英的做法他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所谓的仙药只是一个幌子。
但这世上如果真有仙药的话……
殷祝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干爹的问题,就看到宗策的表情出神,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不禁头疼地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对方回神。
“要是朕能听到你的心声就好了,”他抱怨道,“动不动就发呆,之前还净胡思乱想折腾这么长时间,说吧,又在想什么东西?”
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干爹。
宗策捏了捏他凸起的腕骨,漆黑的眼眸无辜地眨了一下。
殷祝看着他,脸颊慢慢红了。
他呸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