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殷祝的脑子乱糟糟的。

    他坚持了一晚上,撑到了宗策回城,中途倒也没觉得有多冷,只是吊着的那口气在看到他干爹全乎着出现在眼前时,终于彻底泄了下来。

    然后他就晕了。

    耳边有许多人在嗡嗡地说话,很吵。

    殷祝很烦他们,想要让他们安静点儿,却费了半天力气都睁不开眼睛。

    身子很热,很重,像是裹了厚厚一层棉被的冰棒,里面的芯子却是冰冷的。

    殷祝只记得,那个拥着他的怀抱一直是温暖的。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又给他喂了些水,是甜的。

    殷祝艰难地吞咽着。

    蜜水下肚,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但刚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干呕了两声,待看到在床边等待的几人时,陡然变了脸色。

    “滚,滚出去!”

    他死死地瞪着昨晚那群黑衣人,视线拼命四下寻找着他干爹的身影——宗策呢?宗策在哪儿?

    这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说还有其他同伙在城主府里?

    见有人要上前来抓他,殷祝立刻想要逃跑,但却被他的同伙给拦住了,那人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任他又捶又打,却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

    宗策看着怀中惊厥着胡言乱语的殷祝,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因为发烧的原因,殷祝挣扎的幅度其实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宗策怀里扑腾了两下,然后含糊地说了些胡话而已。

    但那军医就比较倒霉了。

    他刚才正要给殷祝把脉,结果反手就被扇了一巴掌。

    军医摸了摸脸颊:“估计是烧得不轻,都出现幻觉了,得赶紧扎针才行。”

    但他尝试了几次,因为殷祝老是扭来扭去不让他碰,针尖根本对不准穴位。

    “这……”

    军医为难地看向宗策。

    换做别人他也就算了,但这是陛下,一不能出什么闪失,二也不能硬来,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宗策拍板做了决定:“拿绳子来,先把他绑上。”

    殷祝一看到他们要来绑自己,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叫着:“我要去找我干爹,你们把我干爹弄哪儿去了……”

    孔鳞插嘴问道:“陛下的干爹是谁?”

    “不知道。”宗策面沉如水,动作飞快地把殷祝的手脚分别捆上,因为担心他伤到自己,还手腕脚踝处小心垫上了厚厚的帕子。

    殷祝对他怒目而视,那冰冷憎恶的眼神看得宗策心脏一紧,下意识伸出手,遮挡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陛下。”他哑声道。

    殷祝不搭理,张嘴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可惜生病没什么力气,虎牙连宗策的皮肤都咬不破,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狗。

    宗策垂眸,怕殷祝伤到自己,干脆就任他这么咬着。

    殷祝咬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有作用,这黑衣人手上全是茧子,皮厚骨头硬,被他咬了半天,甚至还有闲心用指尖抹去他下巴上的涎水,虽然殷祝觉得他的动作更像是在挠小狗下巴。

    岂有此理!

    殷祝悲愤地想,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干爹不在,这帮混蛋就这么戏弄自己,给他等着!他迟早要报复回来!

    “好了。”

    军医提心吊胆地扎完最后一针,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接下来只要等退烧就好。”

    宗策:“只是受凉发热吗?确定没有别的问题?”

    军医疑惑:“还有什么问题?”

    宗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军医和孔鳞都出去等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再来找他汇报。

    殷祝听到黑衣人同伙离去的脚步声,虽然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但还是告诫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这黑衣人不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下只要他也走了,他就可以想办法逃之夭夭……

    宗策摸了摸殷祝汗湿的额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脖颈降温,又把人团吧团吧,塞进了被窝里。

    然后自己也躺在了旁边,闭目养神。

    殷祝:“…………”

    这混蛋怎么还不走!?

    他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还没等看清,就被宗策用叠好的毛巾盖住了上半张脸。

    “睡觉。”他说。

    殷祝呼出一口热气,恍惚想道,这人的声音,好像他干爹啊。

    难不成,这帮人还打算李代桃僵?

    他乌七八糟的大脑里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殷祝立马无法淡定了,尽管浑身酸痛,他仍挣扎着要爬起来,毛毛虫式蠕动着逃跑。

    宗策皱了皱眉,单手轻松把人按回了床上。

    “乖一些,”他说,“生病了,就不要折腾了。”

    殷祝反复挣扎了几次都被镇压,手脚被捆,眼睛被蒙,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打不过的黑衣人在旁边盯梢,言辞之间毫无顾忌之意,仿佛城主府已经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干爹到底被他们怎么了?

    宗策的身体倏忽僵硬。

    他低头凝视着倒在凌乱床榻上的殷祝,方才的一通乱动,青年的衣摆已经撩到了胸口处,露出纤瘦苍白的一截腰肢。

    起伏的胸膛上若隐若现的一点殷红摩擦着衣角,宗策盯着那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因为高热而微张的两瓣柔软唇瓣,和泛着可怜红晕的脸颊。

    他伸手取下毛巾,殷祝的睫毛颤了颤,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明莹水润的眼睛望向他,瞳仁中愤怒又屈辱的火光是如此的真实,几乎要将宗策焚烧殆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殷祝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惑。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宗策?”

    “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宗策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解开捆绑的绳子,声音却依旧低沉平静,“陛下清醒了?”

    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丢人事。

    他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更红了些,想要解释,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地从宗策手里扯过被子,把自己一点一点裹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干。

    宗策的眼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在殷祝身侧,大手似是无意地落在殷祝的腰间,轻轻拍了怕,以示宽慰。

    过了一会儿,殷祝翻过身来,分了他一些被子。

    “陛下盖吧,策不冷。”

    “闭嘴,朕冷。”

    于是宗策从善如流地掀起了被子,动作干脆利落。

    但钻进被窝的寒流仍让殷祝打了个寒颤,不过下一秒,他干爹暖烘烘的结实身躯就驱散了这点寒意。

    殷祝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面觉得实在是太暖和了,生病的时候人本就脆弱,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

    因此他根本无法抵挡一个大暖炉睡在旁边的诱惑,干脆又往宗策那边贴了贴,闭上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殷祝猛地睁开双眼。

    他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地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在发现自己的下面居然也跟着一同苏醒时,殷祝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出发前他让太医院开了些延缓发作的药,现在在青琅那里,可殷祝现在睡在里侧,根本没法越过熟睡的宗策去找青琅煎药。

    他干爹敏锐的很,稍微一动弹,肯定就醒了。

    殷祝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到宗策闭着眼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知道对方经历了一场大战,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不忍心打扰,只能努力暗自忍耐。

    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很快就如蚂蚁爬遍全身,殷祝几乎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才面前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明显。

    他甚至不能在脑子里联想任何有关粉末状的东西,只要一想,脑袋里那根神经就会亢奋地突突直跳。

    狗皇帝!

    殷祝开始在脑袋里唱歌转移注意力。

    从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直唱到ABCDEFG,最后他开始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缓慢地、反复抓挠,期间有没有抓出伤口他已经顾不上了。

    但很快殷祝绝望地发现,刺痛让他的下面的小兄弟更精神了。

    兄弟,你不要害我啊兄弟!

    殷祝飞快地瞥了眼宗策,他干爹依然睡得很沉。

    或许、大概……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咬紧下唇,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下去。

    殷祝慢慢侧身面朝里,夹紧双腿,动作幅度尽量小,紧紧闭着嘴巴,只是时而从鼻子里漏出一两声细微的闷哼,胸膛中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但正因为此,一直弄不爽利。

    像是隔靴搔痒一样,殷祝烦躁地咬了咬腮帮子,正想干脆就这么算了时,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右手。

    “陛下,”宗策轻声问道,“您在干什么?”

    殷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宗策坐起身,深深地看了身体尚在痉挛的殷祝一眼,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子,一点一点把指尖擦拭干净。

    ……救命。

    ……快来个人,杀了他吧!

    宗策神色如常,把蜷缩成一团的殷祝强行翻过身来,不顾对方的抵触抗拒,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比刚才低了些,但还在烧着。

    “陛下忍一忍,此时不宜行房,”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病中泄阳,会损元气。”

    但他注视着殷祝的眼神,却犹如火燎过一般,几乎要叫殷祝无地自容。

    殷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被宗策一把拽住胳膊。

    “陛下要去哪?”

    “朕找青琅。”殷祝闷声道。

    直到现在他的四肢都还在轻微地颤抖着,没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心脏更是跳得和飞一样快。

    要是再不弄点药喝,殷祝恐怕他药瘾戒断后,整个人要么阳痿,要么变态。

    谁知宗策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却瞬间阴沉得吓人。

    “陛下还真是……”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忽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臣满足陛下就是了。”

    殷祝还没来得及问他干爹什么意思,手腕就被宗策重新捆住,人也被按在床上,像条动弹不得的咸鱼。

    再一晃神,兄弟也成了人质,被五花大绑,什么秘密都吐不出来了。

    殷祝呆了一秒,随后奋力挣扎起来!

    宗策不为所动。

    他缓慢俯身,大手掐在那被迫下塌的柔韧腰肢上,冷声问道:“臣还没问陛下,那天的橘子,好吃吗?”

    一颗好橘子,必定是带着清香的。

    皮薄肉嫩,需要慢慢品尝。

    宗策习惯剥了皮再吃。

    但今天的橘子与往常不一样,烤得甜软,汁水也多。

    所以他决定便剥边吃。

    口感也的确非常惊艳,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甜的橘子,但宗策今天带着火气,即使橘子香甜可口,也不愿意小心翼翼地对待,非要把汁水搞得到处都是、橘子也软软塌塌才罢休。

    他吃橘子时也有他的讲究,知道如果太用力揉橘子下面的凹陷处,熟透的橘子会受不住溢出汁液,这样入口就不够柔软了。

    他需要克制。

    毕竟这颗橘子他不仅要坐着吃,还要站着吃、躺着吃、侧着吃,细嚼慢咽,慢慢回味,才能对得起这颗珍贵又恼人的橘子。

    中途也可以用点力气拍拍它,掐一下橘子上面的凸起,这样橘子在被吃的时候,就不会再想别的橘子了。

    他其实很想告诉橘子,自己有多宝贝它,捧在手里时都会很小心,即使它不愿意被自己吃,故意变得酸酸涩涩也没关系。

    可他们之间的隔膜有时薄如蝉翼,有时又好似鸿沟。

    宗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患得患失,就像是一个笨拙的果农,在荒芜的林间枝头偶然发现了一个惊喜,于是想要守着它一辈子,却不能阻止其他人将它摘了去。

    毕竟它是这样甜蜜这样好的一颗橘子。

    他垂眸将烤得滚热绵软的橘子递到唇边,轻轻吻去上面的汁水,忽然心中又开始后悔自己品尝时的粗莽。

    因为橘子烤得比之前更好了,鲜灵甜软,每一瓣果肉都向他绽开,叫人欲罢不能。

    但或许,人生中只有这一刻,宗策闭上眼睛。

    他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第32章

    殷祝披着毯子,捧着手炉,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陛下,药熬好了。”

    青琅吹了吹碗里的药,捧到殷祝手边。

    殷祝双目放空地望着前方,许久才嗓音低哑道:“放边上吧,朕待会儿喝。”

    “是。”

    青琅把药碗放下,又问道:“良药苦口,陛下可要用些蜜饯?小的那里还有从新都带来的橘子……”

    “不、要!”

    殷祝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朕这辈子都不要再吃橘子了!”

    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又苦又涩的味道溢满口腔,殷祝脸庞扭曲了一瞬,把空碗递给青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军医提着药箱跨进门,恰巧与青琅擦肩而过。

    和青琅一样,他自然也看到了殷祝那一身青紫痕迹,尤其是手腕上被绳子勒紧的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军医不敢再多看,忙收敛视线,伸手替殷祝把脉。

    “陛下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他欣慰道,“只是还有些体虚,需要多卧床两日修养。”

    “宗策呢?”殷祝沉着脸问道。

    军医面色微僵:“臣不知。不过宗将军今早来找过臣一趟,神情焦急,还叮嘱臣一定要尽力医治陛下。”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军医不敢吱声。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军医,为何他睡了一觉,又烧起来了?”

    “别急,待老夫看看……你个逆臣都对陛下干了什么?简直、简直是畜生不如!丧心病狂!”

    “…………”

    “别以为你露出这种哀痛表情就能免罪,宗守正我告诉你,你麻烦大了!自古武将居功自傲也不过是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没听说过刚打完胜仗就侵到陛下头上的!”

    “罪在策一人,我认了。但是军医,求您,替我治好他。”

    “你……唉!算了,让老夫先来看看,或许是因为疲累过度导致。”

    “军医,怎么了?”

    “要策做什么,您直说便是,我刚才想给他用湿帕子擦身子降温,可他现在浑身上下根本碰不得,只要我一摸他,他就……是我昨晚做得太过了。”

    “……混账东西!老夫……老夫真该现在就替陛下砍了你的脑袋!男子与男子行房本就容易受伤,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脚把陛下折腾成这样也就算了,难道连男子阳精不能留在里面都不知道吗!?”

    “策……”

    “策你个球,给老夫一边儿去,陛下都快烧糊涂了!!”

    军医收回思绪。

    想起方才自己给陛下把脉时,殷祝下意识绷紧小腹、指尖颤抖的应激反应,他在心中把那不知轻重的宗策再度骂了个狗血淋头。

    “陛下,”但表面上,他仍是小心劝道,“宗将军在您醒来前,一直衣不解带从旁照顾,待到您快苏醒时,才离府继续去忙碌军务,中间未曾阖眼休息过片刻。”

    殷祝不作声。

    军医继续绞尽脑汁地为宗策求情:“宗将军年轻气盛,鲁莽冲撞了您,臣多嘴,但看在他杀克勤胜北屹的份上,请您千万留将军一条性命!”

    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伏首跪请。

    殷祝扭头,幽幽看向他。

    “朕何时说过要取他性命了?”

    军医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他正欲开口,突然听殷祝低声咳嗽起来,肺音混杂,似有干啰之声,顿时面色一变,赶紧站起身按了殷祝身上几个穴位,又再度仔细把了把脉,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陛下体虚,还好病情没有继续向下发展,但今后切不可再受寒了,”他说,“臣叫人再加些炭来。”

    殷祝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这次醒来后,原本大冬天也燥热的身体反而变得异常怕冷起来,盖了两层棉被再加毯子都不够。

    五食散的邪火只是表象,就连宫里的太医也说过,药性慢慢解除的过程,不仅需要他用大毅力戒断药瘾,身体也会经历一个难熬的阵痛期,才能慢慢恢复。

    他揉了揉太阳穴,“外面,怎么样了?”

    “百姓们都在庆贺胜利,”提起前不久的那场打胜仗,军医的眼角眉梢也不由得染上了喜意,“我军杀死屹人上千,俘虏也超过五百人,阵亡总计不满三百!”

    曾经在战场上,大夏与北屹的阵亡比例甚至超过了4:1,也就是说,四个夏人士兵才能杀死一个普通的北屹士兵;

    而在宗策的神机营成立前,大夏至少需要七名以上士兵合围,才能勉强对一个屹人骑兵造成威胁。

    所以如此战绩,实属耀眼。

    殷祝心中高兴。

    但一想到他干爹昨天的种种放肆行径,脸又黑了。

    除了第一次以外,他从来没被那么……就连第一次,也是痛占了多数。

    但昨晚不一样。

    他干爹像是逮着最后一顿似的,把他搞得死去活来,直到现在,他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都被掰得隐隐作痛。

    最可恨的是,全程兄弟都没松绑过,刚硬不屈,还可怜挨了顿打。

    殷祝什么羞耻求饶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用,到最后,甚至只要和宗策肌肤相贴,他就会……他呼吸一窒,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总之,自尊和节操一起碎了一地。

    别说军医,连殷祝都觉得他干爹这次太过分了。

    绝不能轻易原谅,他冷酷地想。

    自己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你出去之后,给宗策也看一看,”殷祝叮嘱军医,“别管他有病没病,反正都给他开些调理身子的药,但记住,怎么苦怎么来,逼也要逼着他喝下去,听到没?”

    军医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道,“陛下准备何时返程?”

    “宗策叫你来问的?”

    殷祝看着眼神闪烁的军医,哼了一声:“这你得去问他,朕在这边就是一介闲人,他什么时候把战后的事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臣听宗将军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回去了,”军医说,“他说,愿为陛下驻守边疆,马革裹尸。”

    殷祝气得脑仁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马革裹尸是吧?”

    他狞笑起来,一把拽住军医的领子,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轻声细语道:“告诉他,朕打算三日后出发,三日后,朕如果在城门口见不到他的人,那他就自己切了那话儿,回宫和苏成德作伴吧!”

    “反正太监也不是不能当将军上马打仗,还少了根牵挂,对吧?”

    军医抖抖索索地应下,忙不迭地离开了。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彼时宗策正在军营中,伙同其他下属一起清点战利品、统计战后火炮数量。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做的,但宗策执意要来。

    他也不知究竟多久没休息过了,眼中血丝密布,脸色乍一看,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还要差,和一群喜气洋洋的士卒们形成了鲜明反差。

    军医说要给他把脉时,宗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

    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案卷,随他一起单独进了里屋。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休息。”军医叹道,“战事熬人,刀枪无眼,将军你同陛下有这样一层关系,是福也是祸,这次回去后,不如就干脆留在新都吧。”

    他也不管宗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晖城大胜,有此功绩在身,兵部上下,除了侍郎侍中,位置应该都随你挑,还能常伴陛下左右,如此美差,别人求神告佛还求不来呢。”

    宗策垂眸,低声道:“策从未求过这些。”

    那日出征前,他冒雪去无相寺,所求的,无非是首战告捷,以及……

    他的指尖动了动。

    手掌上的隐痛仿佛从未褪去。

    “当局者迷啊,”军医摇头,“不管怎么说,陛下的话我带到了,马革裹尸也好,终老地方也罢,将军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三日后便安坐在此吧。”

    “老夫看出来了,陛下待你,嘴硬心软,即使你真的抗旨,应该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

    “但是将军,老夫得提醒你一声:莫说是圣恩,就连凡人之心,也是朝夕瞬变。若是真的在意,还是要珍惜时光情谊,自古美人如名将……”

    他没有说完。

    但那未竟之言,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宗策沉默了许久。

    “策自以为,隐藏得还算不错,”他扯了扯嘴角,“有这么明显么?”

    军医丢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老夫离开时,看到那个小子,是叫青琅对吧?一直站在门外候着,还冲老夫笑了笑,”他瞥了宗策一眼,“将军不是还想趁着这次大胜,乘胜追击吗?怎么还没一个唱戏的明事理。”

    宗策眉心一跳。

    “好好考虑吧,老夫言尽于此。”

    军医离开了。

    临走前还按照殷祝的吩咐,盯着宗策喝了一大碗苦药。

    宗策眼也不眨地喝完了。

    舌尖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他却像是恍然未觉。

    视线眺望着窗外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宗策下颌线绷紧,耳畔一直回荡着昨晚意乱情迷时,那人带着泣音、支离破碎的混乱梦呓。

    从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起,他就反反复复地说过一句话——

    “我不是他。”

    他是谁?

    一开始,宗策以为这只是那人的胡言乱语。

    可当昨晚再次听到这句话时,他动摇了。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样说来,他宗策又算什么?

    “昇、sheng……”

    宗策低下头,垂眸凝视着自己掌心的断纹。

    儿时父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曾替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位叔伯看着他的手面露难色,说他掌纹杂乱,恐一生命途多舛,且有早夭之相,若要改命,恐怕要经历一番脱胎换骨才有渺茫生机。

    父亲于是便让他习武练刀,强身健体。

    如此平安度过了十几年,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份批命。

    后来率军征战多年,险象环生,亲朋离散,几度濒死,更是没工夫考虑这些陈年旧事。

    再后来,国柱将倾,他被压上刑场……

    宗策攥紧五指,近乎妄念地想,是这样的吗?

    那人并非只是一时兴起才改了性子,而是他受了万剐千刀换来的?是这场轮回中、独一无二……独属于他的璠玙?

    是这样吗?

    这个猜测让宗策浑身战栗,几乎不能自己。

    究竟是上天垂怜他,还是孤魂野鬼、精怪附体,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宗策快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疾驰向城主府。

    但等真到了门口,宗策却反而勒紧缰绳,降下速度,眉头紧蹙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青琅。

    “将军终于回来了,”他看到宗策,明显送了一口气,“小的在此处等候将军已久,烦请借一步说话。”

    顿了顿,像是知道宗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陛下已经喝完药,在卧房中歇息下了。”

    “你有什么事?”

    宗策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态度冷淡。

    青琅:“小的明白将军不喜在下,但将军请放心,小的与陛下绝无私情,陛下也从未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

    宗策:“这种事情,本将不关心。你若要解释,可以去找陛下后宫那些娘娘们。没有其他事了?”

    青琅欠身道:“是小的多嘴了。这里还有一封信,要给将军。”

    “谁的?”

    宗策并不愿接。

    青琅走近了些,低声道:“无相寺。”

    宗策瞳孔微缩。

    随后他立即翻身下马,把青琅拽至一处小巷,攥着对方的衣领冷声质问:“陛下待你不薄,你竟背着他,为祁王当眼线?”

    青琅反问:“难道将军不是吗?”

    宗策一时哑然。

    “况且,小的并未给祁王当眼线,只是承蒙殿下收留之恩,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而已。”青琅低声道。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宗策的双眸。

    “殿下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若是您不愿接,就告诉您‘无相寺’三字。青琅并不知晓其中含义,也不清楚您与殿下的交集过往,更未拆过此信、窥探过只言片语。”

    “——可是宗将军,为何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小的背叛了陛下?”

    第33章

    宗策目光冰冷地与青琅对视。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松开了手。

    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宗策径直抽走了青琅手中的信件,神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青琅脊背僵硬地靠在墙上。

    他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忽然咳嗽两声,捂着被勒紧的喉咙,剧烈喘息起来。

    虚软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上,狼狈地笑了笑。

    方才宗将军的压迫感……实在是太骇人了。

    他看着那双隐忍着澎湃怒意的漆黑眼眸,神经被杀气刺激得突突直跳,脑海中竟升起一种会被对方当场掐死的幻觉。

    宗策走出小巷。

    沸腾的心绪重归寂静,他站在街道中央,遥遥望了一眼城主府的大门,终究还是没有再迈入。

    骑在马上,他展开了祁王的信。

    “……闻将军驱敌于国门之外,旌旗所向,应风披靡,孤胸臆激荡,实在难以言表。”

    “守正乃我大夏百年未遇之良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不独天子垂青,孤亦为将军欣喜无量。”

    “昔日将军所赠墨宝,气韵非凡,有笔扫千军之态,孤珍藏于室,时常展阅。”

    “愿将军早日凯旋,孤已命人备下宴席,为将军畅怀酬功,共庆大胜之喜。”

    看完信后,宗策目光怔忪,整个人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叫急匆匆前来找人的孔鳞吓了一大跳。

    “将军,怎么了?”他忙问道,视线落在宗策手中捏紧的信件上,“这是谁的信?”

    宗策指尖一颤,立即将纸张折叠放入怀中。

    “愚弟送来的家书。”他说。

    似是为了取信于孔鳞,又补充道:“天冷,他叫我多添些衣裳。”

    孔鳞不明内情,还顺势拍了上司一个马屁:“将军与令弟兄弟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但宗策面上却无半点高兴之意。

    只是淡淡问他:“找我何事?”

    孔鳞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战胜北屹后,城中不少百姓都希望赶紧恢复从前的秩序,取消宵禁和贸易禁令,还有当地的大户担心屹人接下来会报复,希望从宗策这里探探口风。

    “看他们的意思,边关驻将若还是将军,他们就安心了,”孔鳞笑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将军在此地颇得民心啊。”

    宗策不置可否。

    “他们不知道陛下在这里?”

    孔鳞自信满满:“这个将军放心,那些知情的士卒我都挨个提点过了,绝不会叫消息走漏。”

    但是祁王已经知道了。

    宗策默然。

    晖城距离新都路途遥远,没有驿卒携军情急报接力传递,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祁王插手兵部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绝不可能提前数日预知,除非朝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让他察觉到了陛下现在不在皇宫之中。

    ……果然,王家不可靠。

    “你待会去面见陛下一趟,就说我已经想好了,此处诸多事务还需要人来处理,”宗策下定决心,对孔鳞说,“三日后,策会调拨一批人,护送陛下回京。”

    孔鳞还不知道先前殷祝给宗策下的最后通牒,还觉得自家将军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进府把话转述给了殷祝听。

    殷祝默不作声地翻着城主府积累的卷宗,头也不抬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孔鳞哎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隐晦地瞪了一眼青琅。

    “信送到他手上了?”

    “是。”

    “他什么反应?”

    青琅复述了一遍他们当时的对话,又犹豫道:“陛下,恕小的多言一句,宗将军当时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

    殷祝抬起头:“什么意思?”

    青琅立刻跪下。

    “小的绝无挑拨陛下与宗将军关系的想法,只是陛下,此事实在蹊跷……”

    他上街采买,却被人堵住,那人还言明自己是祁王下属,把信塞到他手里,匆匆丢下两句话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青琅着实不知所措,干脆就拿着信回去找上了殷祝。

    殷祝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竟然叫青琅按照那人所说的,把未拆封的信原原本本交到了宗策手上。

    青琅越想越不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

    就算他是一介戏子,也明白亲王与边关大将私通,在任何帝王眼中,都与谋逆无二。

    陛下怎么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难不成,宫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宗将军当真给陛下下了蛊……?

    殷祝:“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朕住脑。”

    青琅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敢再胡思乱想。

    “不急,”殷祝又翻了一页卷宗,语气轻快道,“不管祁王是故意送信来挑拨,还是策反,待三日后再看吧。”

    他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古今各种文章歌诗、逸闻传记、戏曲谣谚,但凡是只要和他干爹有关的,他都查阅过一遍;

    就算其中有部分夸大非实,拼拼凑凑,也能在脑海中补全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

    在殷祝看来,他干爹,无论人格、品性还是能力,都是千秋历史上最完美的一位将军。

    ——没有之一!

    殷祝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完人。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心中干爹的光辉形象,无限接近完美。

    犹记得穿越前,他带着几位师弟师妹在深山老林里挖掘一处夏墓。这处墓葬不算大,本来作为大师兄,这趟他是不必来的,但先出发到现场的师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残损的石碑。

    殷祝几乎是瞬间,就被照片上“宗守正”三个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能这么称呼,证明墓主人与宗策的关系一定十分紧密。

    但师妹说暂时还没发现记载墓主人名字的石碑,只知道这人曾在天佑年间任监军,或许就是在那时与宗策相识的。

    于是殷祝挂了电话,立马就买了当天飞过去的机票,凌晨在飞机上还在给历史系的同学打电话,问他们要相关资料。

    一下飞机就冒雨直奔深山,吓得司机师傅还以为他要打劫。

    一番折腾,终于在天亮时,亲眼看到了那块石碑。

    “某与将军,契交已久,将军忠义贯乎日月,每遇责难困苦,未尝怨尤……”

    “……将军襟怀磊落,不染纤尘,临众危而不退,受诟谤而不移,君主有命,赴汤蹈火而无怨;家国有难,披甲执戈而不辞。”

    “其志皎然如冰壶,其德刚直如岳峙,某虽辞巧难尽其高义,惟愿苍生共仰,天地见证,愿将军英名长存,福寿绵长,无灾无厄,家室安泰,子孙满堂。”

    洋洋洒洒几百字,全都是夸他干爹有多么多么好的。

    这一通吹下来,硬生生把殷祝吹爽了。

    他觉得这墓主人绝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知己,不仅文采斐然,说的话又好听,每个字都是自己想说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还没等发掘出对方的姓名生平,暴雨就压垮了山体,泥石流从山间俯冲而下,把他一冲冲到了大夏天佑年间。

    虽然殷祝猜测,这碑刻可能是苏成德写的,但一来天佑年间没有苏成德当过监军的记录,二来没找到确凿证据,谁也没办法确定墓主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古人都是含蓄的,身为将军,能被监军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只能说他干爹已经好到连狗皇帝专门负责去挑刺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错处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浑身上下的青青紫紫。

    其实他也没怎么气他干爹……好吧,确实有点生气。

    但只有一点点!

    醒来后大部分时间,殷祝都在回味那场雷霆闪电交织的冰冷夜雨中,宗策带着自己,单杀克勤,在暴雨中策马奔驰的感觉。

    那一刻,他浑身的肾上腺素拉满,视野中只剩下他干爹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一往无前的凌厉眼眸。

    大丈夫当如是。

    殷祝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也算是圆满了。

    当然,他干爹肯定不会满足于此。

    和语文书上记载的大部分英雄人物一样,他干爹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在其他小屁孩都还在因为贪玩被老爹抽得嗷嗷叫的时候,他干爹就能说出“此生定策马疆场,复我山河壮丽”的豪言壮语了。

    所以祁王的这点小伎俩,殷祝还不放在眼里。

    他都瞧不上的家伙,就比尹昇那狗东西好上那么一定点,他干爹难道就能瞧得上?

    殷祝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打了个哈欠,猫进了被窝里。

    ……没他干爹在旁边,有点冷。

    但殷祝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分。

    老是叫他干爹暖床,像什么话。

    他干爹每次……那啥之后,脸色都不怎么样,甚至都不愿意直眼看他,肯定是因为他逼直为弯,委屈他干爹了。

    唉,天知道,明明他也是笔直笔直的直男!

    殷祝翻了个身,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但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来,递到床边的蜡烛上,烧了。

    火光中,“臣宋千帆伏乞圣裁”几个字一闪而过。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到了返程当日,殷祝看着青琅和一众侍卫打包东西上路,忽然问了一句:“这几日晚间,朕的房间可有人出入?”

    青琅动作一顿:“并未听值守说过,陛下为何如此发问?”

    殷祝拧紧眉毛,摸了摸后颈。

    “可能是朕的错觉吧,”他喃喃道,“睡觉的时候,总感觉床头附近有人。”

    “或许是因为陛下认床,睡得不安稳,”青琅宽慰道,“小的年少时随戏班一同东奔西走,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吗。”

    殷祝也没太在意。

    他看了看天色,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朝霞漫天,估计不久后就要变了天色。

    “这个时节,恐怕路上会下大雨或者大雪,”军医说,“陛下不如再歇两日?也好让臣再为您调养调养身子,免得落下病根。”

    “不了,马车里足够暖和。”

    而且如果他再不回去的话,殷祝想。

    光靠宋千帆,肯定是撑不住了。

    此战过后,大夏与北屹,两国关系定会发生本质改变。

    殷祝甚至做好了最坏打算,北屹皇帝发派大军压境,为王太子报仇。现在看来,对方还算冷静,只不过后续如何就难说了。

    朝中对待宗策的态度,也会更加两极分化。

    主和派会视其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北屹开战,免不了要把锅扣在宗策头上。

    但殷祝丝毫不觉得宗策这么做有错——历史上,晖城之战克勤侥幸逃生后,没过多久,连带着附近的几座大夏城池,就全部被他率军屠戮殆尽。

    此事令宗策郁结于心,一辈子都难以释怀,曾当众发誓一定要将克勤生擒回朝中,为那几十万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但命运弄人,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克勤正面迎战。

    所以,杀得好!

    “出发吧。”殷祝回过神来,撩起帘子对车队说。

    青琅:“陛下不等宗将军了?”

    “不等了。”

    殷祝丝毫不慌。

    等到出了城门,他隐秘地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和侍卫长嘱咐了几句,侍卫长领命策马离去,过了一会儿后,回来冲他点了点头。

    他勾起唇角,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天空中倏忽传来一声鹰隼的唳鸣。

    殷祝睁开眼睛,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青琅急切道:“陛下小心!前面有一伙山贼,您待在这里,千万别……”

    “别什么?”

    青琅张了张嘴,忽然支吾起来:“没,没事了。”

    “山贼呢?”殷祝挑眉。

    “死了。”

    “哦。”殷祝也没问谁杀的,只是从筐里拿起几个橘子递出去,“赏给侍卫长吧,就说他护驾有功,朕很高兴。”

    侍卫长:“陛下,臣没出手……”

    “知道,你拿着就是。”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陛下小心,有猛虎下山!”

    “……老虎被打死了,陛下,继续前进还是原地休整?”

    “前进。”

    “陛下,前面有落石挡住了去路。”

    “……落石被清理了。”

    殷祝:“看来今日碰到了好心的土地公,干什么都十分顺遂啊。”

    青琅没忍住,漏出一声笑来。

    “陛下当真不下车看一眼吗?”他问道,“这土地公气性颇大,小的实在不敢过去攀谈。”

    殷祝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下令让车队停下休整,然后下了马车,刚一抬头,就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道骑在马上的人影一晃而过。

    他也没在意,只是问道:“离新都还有多远?”

    “回陛下,不足三十里。”

    “那明日中午应该就能到了。”殷祝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感叹道,“这地方挺适合埋伏的,有林子,有水,还有悬崖,你们说,要是我们在这边被人前后夹击了,是不是就逃不掉了?”

    侍卫长面色一肃:“陛下说笑了。臣等誓死保护陛下安危,且后方还有……”他咳嗽一声,继续道,“必定不会让陛下出事的。”

    “是吗?”

    殷祝摸了摸下巴,踩着落叶,走到了山坡背面。

    背对着他坐在篝火边的男人脊背微微僵硬,但殷祝却径直掠过他,走到了亲兵赵二的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闲来无事,正好,给我讲讲你们将军的事吧。”他笑眯眯地说。

    第34章

    赵二正啃着干粮,骤然被殷祝点名,一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瞬间红成了番薯。

    “陛下,俺、我、我……”

    他忙把干粮吐了,作势要跪,被殷祝按回了原位。

    殷祝安慰他:“不用急,慢慢讲。”

    赵二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宗策,但他家将军今日似乎格外沉闷,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宗将军是个好将军,陛下,小的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的好人,不叫手底下人欺负百姓,还给俺们分钱。”

    “还有吗?”

    “还有……”

    赵二绞尽脑汁地想着,又说道:“俺虽然没在其他将军手底下当过兵,但俺大哥有过,说时常吃不饱饭,衣服也得家里寄,不像在这儿,每天都能吃得饱,不会半夜饿醒冻醒。”

    殷祝看着赵二亮闪闪的眼睛,又问周围其他的士卒:“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众汉子纷纷点头,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说宗策的好话,恨不得把自家将军吹成天神下凡。

    最后连宗策都听不下去了,喝止了他们。

    “陛下,”他半跪在殷祝面前,哑声道,“这帮混小子口无遮拦,您听听就行了,别当真。”

    “抬起头来。”

    “……陛下?”

    “朕让你抬头。”

    宗策微怔,依言抬头望向殷祝。

    殷祝躬身坐在树干上,双手交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张被风沙吹得稍稍粗糙的面孔依旧硬朗深邃,英俊过人,就连那干燥紧抿的薄唇,都显现出一种锋锐的气场来。

    但没过多久,他干爹的目光就闪烁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与他的对视。

    但又像想到了什么,硬逼着自己没有移开视线。

    “朕很可怕吗?”殷祝由衷问他,“可怕到一个刚为朕打赢一场打胜仗的将军,甚至都不敢多看朕一眼?”

    “不是。”宗策立刻道。

    殷祝没放过他,马上追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整整三天,朕都不见你的人影,怎么,你也病了?”

    话说出口殷祝就后悔了。

    他本来是想和他干爹缓和一下关系的,也知道宗策战后肯定很忙,但是……

    殷祝委屈地想,至于睡一觉后躲在外面,连面都不见吗?

    他俩又不是在谈恋爱!

    周围赵二他们感觉到气氛不对头,面面相觑。

    宗策叹了一口气,叫他们先去旁边等着,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把目光落在殷祝身上。

    “陛下身子可好些了?”他温声问道。

    殷祝不吭声。

    但他见不得他干爹跪着,所以冷着脸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宗策唇角微微勾起,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身侧。

    两人肩并着肩,望着天际的浮云游散。

    “这次回新都,陛下可有何打算?”许久后,宗策出声,“若是策没猜错的话,北屹那边,应该已经派使者过来要求谈判了吧。”

    殷祝不答反问:“就算是,你待如何?”

    宗策的指尖拢紧,“策记得陛下当初说过,与北屹,绝不和谈。”

    “朕是说过,”殷祝痛快道,“但如果北屹皇帝对他的好大儿感情足够深,或许会直接跳过谈判这个步骤,与大夏全面开战。”

    宗策:“朝中几位阁老肯定都主张和谈。”

    “是。”

    “若是朝中上下全部主和,独陛下一人主战,陛下还会有如此决意吗?”

    “这不是还有你么?”

    殷祝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行了,宗大将军,别给朕兜圈子了,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俩都坦诚相见这么多回了。”

    看到他干爹被自己呛咳到的狼狈样子,殷祝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哈哈笑了两声,撑着树干,迎风眺望着远方,唇边还挂着轻快的笑意。

    飞鸟穿掠过晴空,远山上升腾起烟雾,慢悠悠地触碰着晚霞的云脚。

    殷祝看着那个方向,微微眯起眼眸。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宗策静静凝望着殷祝苍白宁静的面孔,又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中,浑身湿透的殷祝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

    稍一垂眸,就能看到那白到透明的修长颈子。

    皮肤下青紫纤细的血管历历在目,当时他就在想,若是咬上一口,一定会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而他的陛下,此时一定会用一种茫然又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甚至都不会反抗,只是伸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问他是不是也发烧了,身体有没有事。

    宗策很清楚,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情。

    可正因为这样,每次进入的时候,殷祝脸上浮现出的混合着羞耻、难堪和失神的模样,总是会让他心中绞痛。

    又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宗策很少失控。

    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殷祝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诉他,陛下看重他,对他极好。

    宗策不是瞎子。

    可他不明白这份重量从何而来,又会不会在某一天醒来,便与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记那样,彻底消失无踪。

    于是他只能通过给殷祝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来维系彼此之间脆弱又单向的关系。

    却因此给殷祝带来了伤害,也让自己更加痛苦纠结。

    宗策想,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那些士卒们所说的那样,他只关注战事,一心报国,为了胜利,什么伤害都能受,什么冤屈都能忍,

    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皮肉之苦,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他现在变得软弱了。

    只要看到那人蹙眉,或是看过来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冷意,宗策就犹如窒息般痛不可忍。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殷祝颈侧跳动的血管,感受对方的存在,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秒意识到这动作不妥,手指一顿,蜷了回来。

    但被殷祝阻止了。

    他抓着宗策的手,强硬地让那粗粝的手掌按在自己跳动的脉搏上,丝毫不顾面前的男人曾单手拧断过另一个成年男性的脖颈,自愿把一个帝王的性命交托到了臣子手上。

    咚,咚,咚……

    他的心跳在宗策的指尖鼓动。

    恍惚间,宗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犹如战鼓般震耳欲聋。

    “陛下,”他哑声问道,眸色深沉,“您这是何意?”

    “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殷祝说,“临行前,军医来找过朕,说你最近忧思过重,是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吗?”

    “不,”宗策摇头,“与陛下无关。”

    “真的吗?”殷祝反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吗?朕保证一定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不信,你可以一直摸着朕的脉搏。”

    宗策的喉结滚动。

    他要说什么?能怎么说?

    说祁王意图谋反,手中还握着与他共谋的铁证吗?

    “策,”他垂眸,嘴唇轻轻嚅动,“的确有一事想要询问陛下。”

    “你说。”

    “若有一人,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但临死前幡然醒悟,尽力弥补,”宗策深吸一口气,“陛下以为,此人该当何罪?”

    殷祝:“这个,得看他犯得错究竟有多严重吧。”

    “……罪无可恕。”

    “那有点儿严重了,”殷祝心里想的是叛国罪,遗憾道,“基本只能死刑了吧。”

    宗策点点头。

    “那陛下觉得,此人之罪,是否应该牵连亲族?”

    “如果不是共犯,当然不应该,”殷祝毫不犹豫道,“动不动诛九族夷三族,那是暴君所为。”

    宗策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很淡。

    “有陛下这句话,策就放心了。”他轻声道。

    “好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殷祝没听见,还很好奇地询问,“难不成你身边有这样的倒霉亲戚?放心,一码归一码,朕肯定不会让大理寺牵连无辜的。”

    不过宗家好像除了宗小弟以外,也没别人了吧?

    殷祝心想,或许还有什么远方表哥表嫂,但史书上也没记载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只是随口一问。”

    宗策轻描淡写地说道,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方才说得对,此处山势险恶,虽离新都不远,但不宜久留,还是另找驿站休息为好。”

    从殷祝那里得到了答案,宗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他环顾一圈,本是下意识警戒的行为,视线忽然定格在了某个方向,瞬间拔刀将殷祝护在身后。

    “谁!?”

    见情况不对劲,周围原本散开的士卒们也立刻抄起家伙,急吼吼地冲过来。

    潜藏在暗中的死士见意外暴露,立刻闪身躲入林中。

    后面的人刚要追上去,被宗策拦下:“别!”

    几乎是他发话的同时,林中引线燃尽,炸开轰隆一声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殷祝被宗策扑倒在地,脸颊磨蹭着粗糙地面,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忽然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数息。

    砂砾震颤,大地嗡鸣,宗策撑起身子,望着不远处一路逼近滚滚的烟尘,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护驾!!!”

    “好大的阵仗,”殷祝咋舌,随后对宗策道,“他们人太多了,咱们拼不过,先走为上。”

    “策为陛下断后。”宗策沉着脸,准备先把他送上马车。

    但殷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管。

    “不行,你和我一起走。”

    “陛下!”

    “一起,”殷祝态度十分坚决,“朕记得这附近是祁王的封地,咱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宗策下意识就要拒绝,这种时候逃到祁王封地上,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奈何殷祝坚持,眼看着追兵渐近,宗策没办法,只好遵从命令。

    “他们往庄上去了。大人,还追吗?”

    望着消失在山路间的车队,下属勒马看向领头之人。

    此人正是祁王带在身边的幕僚。

    “不用,回去交代任务完成便是。”

    幕僚勾了勾唇,冷笑一声,恶狠狠道:“如此一来,他便死定了。……天可怜见,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他越想越激动,畅快地大笑三声,对左右道:“从此以后,你我再也不用隐姓埋名了,满朝公卿,将来必定也有你我姓名!”

    另一边。

    殷祝坐在车厢里,问宗策:“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

    宗策微微皱眉,从刚才开始,他总有种违和感萦绕在心头。

    虽说他们动作迅速,但那些追兵半天都见不到一个,未免也太废物些了吧?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坐在马车中的殷祝。

    该不会……

    宗策若有所思。

    他们大批人马到来,相当惹人注意,祁王庄子里的管家已经早早站出来,但却不是迎驾,而是色厉内荏地斥道:“大胆,你们可知,这是祁王殿下的田庄?”

    “大胆,见到陛下居然不跪!”

    青琅上前一步,气势丝毫不弱。

    “陛,陛下!?”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收拾好表情,带着一众人跪下迎驾:“不知陛下来此,奴才着实惶恐……奴才这就去禀报祁王殿下前来迎接。”

    “不用了,”殷祝说,“他已经被朕禁足了,正好好待在家里反省呢,这你都不知道吗?”

    管家一僵,尴尬笑道:“奴才在乡下待久了,对朝中事宜不太了解,陛下见谅,见谅。”

    “行了,起来吧。”

    殷祝下了马车,简单说了两句来这下榻的理由,又不紧不慢地张望起来,似乎丝毫不担心被人继续追杀。

    “哟,这田庄还挺大的,祁王果然懂风水,上次去他府上参观园子,就觉得层叠嵌套,别有洞天啊。”

    管家笑容不变:“是,殿下对此颇有研究。”

    说完他回头冲一众仆役喝道:“快把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军爷们好酒好菜招待上!再叫几个人去周边仔细查看着,别叫贼人进田庄惊扰了陛下。”

    宗策冷眼看着这管家对着殷祝前倨后恭,态度极尽殷勤,但另一方面,又始终不肯叫殷祝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本想要提醒殷祝这人心思不纯,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他跟在后面,凝视着前方屋檐下殷祝挺拔的背影,目光出神。

    “对了,”似是无意,殷祝顺口问道,“最近朕听说了一个传言。”

    “陛下请说。”

    “据说,祁王手下田庄无数,其中有几座被他私下里改造成了工坊,最近这段时日都在连天加夜地赶工,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东西。此事你可知晓?”

    殷祝停下脚步,看着管家。

    “此事……此事……”

    管家额头细汗涔涔,呼吸急促,刚想说不知道,但又害怕被查出来欺君。

    因为田庄里真有一处工坊。

    换做以往,大不了伪装一下就糊弄过去了,可这次陛下来得突然,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私自铸造武器,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掉脑袋的!

    他忽然抬起头,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宗策,“宗将军……”

    宗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与毫不知情一般。

    殷祝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他轻声问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第35章

    “陛下,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宗策淡淡回答。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情,宗策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冷静与殷祝对视,控制着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脸上肌肉的变化走向。

    但这太刻意了,就连他自己都清楚。

    或许这时应当适当露出一些惊诧或是愤怒的神情,以此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然而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

    更何况……

    太过精妙的伪装,会让他几乎无颜面对那双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殷祝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不知情?”

    冷汗浸湿后背,宗策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殷祝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扭头盯着管家,语气不善地问道,“他都说了自己不知情,你好好的问他干什么?想转移朕的注意力?”

    管家脸色苍白:“奴才不敢,只是工坊一事,奴才着实不知情……”

    “你是田庄的管家,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殷祝一锤定音道:“带朕去看看。”

    这管家的心思倒也算活络,最初的慌乱后,他立即挂起一副谄媚笑容,先是满口答应,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又改口说陛下与将军舟车劳顿,途中又遇到凶徒追杀,庄上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可以先休整一晚,去去晦气,等明日再去工坊巡检。

    “罗里吧嗦,拖拖拉拉,”殷祝最后不耐烦了,沉下脸来,“朕陪着你在这儿至少转了三四圈,连个工坊的影子都还没看见。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管家脸皮一抽,暗骂他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拖延了这么久,之前派去通知祁王殿下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还信誓旦旦说有什么刺客追兵,都在哪儿呢?

    他瞥了一眼宗策,见男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陛下身后,一副与他无关的漠然神情,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谁也帮不了自己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殷祝往前走。

    但殷祝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管家不注意,侧耳对宗策说:“等下多叫些人在工坊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谁知他干爹却猛地停下脚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干涩的唇颤了颤,用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问道:“陛下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殷祝不答反问,还以为宗策是不想去,“你要是太累,就先去歇着吧,一路上又打山贼又打老虎的,辛苦了。”

    “……陛下知道?”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看到宗策紧抿的唇,他立刻装起傻来,背着手欣赏夜空:“天气真好啊,朕刚才什么都没说。”

    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干爹的自尊心真是,没话说了。

    宗策也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很快完成了殷祝交托给他的任务,从后面加紧脚步,重新跟上了他们。

    管家这会儿又突然找不到工坊的钥匙了,正在喝斥下人赶紧去找,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他们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

    殷祝也不生气:“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朕叫人来帮你开门。”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叫人点燃香,直接插在了脚边的土里。

    香插下去的那一刻,管家死死盯着上头亮起的火光,仿佛这烛香是直接插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眼看着他就要红着眼跪下卖惨求饶,殷祝笑眯眯地提醒:“别哭,哭也算时间哦。”

    管家:“…………”

    宗策的目光落在殷祝秀逸白皙的侧脸上,逡巡许久。

    因为是秘密出行,殷祝自然不会穿得太过张扬,浑身上下一副富家少爷的行头打扮,头戴玉冠,身披黑缎狐裘,一张巴掌大的脸几乎要陷进那毛绒绒的披风里。虽非堆金迭玉,亦是富贵骄人。

    夜风吹过,绒毛搔过鼻尖,他痒得皱了皱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就和街上晒肚皮的猫儿一样。

    屋檐下挑起的灯笼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眼睑单薄,眼尾下垂,浓密睫毛点缀。

    这是一双只要看过就忘不掉的漂亮眼睛,带着干脆利落的凌厉弧度。

    尤其是在笑着威胁人的时候。

    宛如一条艳丽剧毒的小黑蛇,在朝着人嘶嘶吐着信子。

    宗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曾经的模样。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了,”殷祝直起身,拍了拍手,“香烧完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朕已经给了祁王面子,但既然你们不给我体面,那朕就帮你们体面一回——来人,撞门!”

    管家大惊,想要阻止,但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卒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屁股蹲。

    轰隆一声巨响,工坊的大门被撞开了。

    殷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带着人闯入其中。

    里面不见工匠,地上、桌上、架子上还凌乱放置着一些工具,估计是听到传讯第一时间跑路来不及收拾了。

    “陛下,您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管家急匆匆地拎着袍角跑进来,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殷祝看着那还在冒着白烟的炉子,冷笑:“炉子的火都还是刚灭,怎么,你们当朕是傻子?”

    “这是因为陛下来了,奴才才叫他们赶紧停工的。”管家腆着脸回答,“这帮下人粗手粗脚,奴才担心他们冒犯了陛下。”

    他方才和从庄外来的一人耳语交谈了一番,这会儿胆子倒是一下子变大,居然都敢在殷祝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了。

    殷祝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下去了。

    他直接命令道:“给朕把这地方好好搜一遍,武器、模具,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毕竟是紧急撤离,到底是无法安排周全。

    很快,就有士卒从角落里找到了零碎的部件,摆到了他们面前。

    宗策屏住了呼吸。

    殷祝蹲下身,拾起其中一件,打量片刻。

    嗯,有点儿眼熟。

    精铁打造,有用来装发射物的凹槽。

    他数了数,一共十发。

    后续又有士卒找到了其余部件,虽然不完全,但殷祝把他们拼凑在一起,也能勉强还原出它原本的作用。

    ——这是一种连发的、带箭头和火药的铳箭。

    就是怎么感觉,他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对了!

    殷祝恍然大悟,是在晖城的城墙上!

    但是他有观察过,宗策军中用的主要是火炮还有连发弩箭,虽然弩箭发射机扩和铳箭相似,但却是不带火药的。

    历史也证明了,铳箭这东西就是个有箭头的火枪。

    不如铅子装弹方便,也不如火箭好用,还很容易炸膛,纯属多此一举,没几十年就被更先进的武器淘汰了。

    “宗爱卿,”他站起身,把那东西递到宗策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宗策哑声道:“认识。”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宗策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从殷祝口中得到那个答案后,他本应该安心的。

    他的陛下并不是嗜杀之人,就算再恨再怨自己,至少不会牵连到阿略。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宗策还是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甘心。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见证大夏一统,山河归复,还没有……和眼前人……

    他一把抓住了殷祝的手:“陛下,策——”

    “你不用说了!”殷祝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怒气凌厉。

    宗策指尖一颤。

    他自嘲一笑,五指缓缓松开。

    “朕就知道,这祁王心思不正!”殷祝骂骂咧咧,“不仅在田庄上私设工坊铸造武器,还侵犯个人发明专利,偷你的图纸!抄袭狗一个!”

    他干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地看着他。

    殷祝见他脸色苍白,顿时十分心疼,反手抓住他干爹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然后转头冷声质问那瘫坐在地的管家,“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讲?”

    管家身子一抖。

    他看着那凌乱摆放一地的铳箭零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了,晚了!”他神色癫狂,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新都的方向,“殿下,奴才尽力了……奴才尽力了!”

    宗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在拖延时间!”

    殷祝冷静道:“朕知道。”

    “不,陛下,”他语气急促,“他是在为祁王拖延时间。”

    “距离我们来田庄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祁王若是有心,应当早就前来请罪了,但直到现在却任何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一定在别处酝酿更大的动作!”

    殷祝嗯了一声:“这个,朕也知道。”

    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祝,“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怒道:“难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你是故意找这个借口来田庄的!?”

    “追兵是有的,只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殷祝冲他笑了笑,“虽然现在提醒可能有点晚了,但上位者,疑心生暗鬼,可要小心被鬼反噬己身。”

    之前宋千帆给他写信的时候,殷祝就已经知晓了祁王亲信投靠的事情,顺便把祁王的这点小九九都盘了个一清二楚。

    唯一麻烦的,就是禁军那边。

    祁王虽然性格优柔寡断,疑神疑鬼,但也正因此,他在禁军中发展的势力非常隐蔽复杂,如果不能一次性根除,后患无穷。

    因此殷祝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要故意制造一次机会,让祁王狗急跳墙。

    和管家说完这句话后,殷祝丢给干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示意自己对他绝对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俩天下第一好,才不是祁王和他手下幕僚的塑料关系!

    宗策眸光一闪,忽然当众撩起袍角,半跪在地。

    “请陛下下旨,派策率军平祁王之乱,”他抱拳沉声道,“策定会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只要祁王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晓那件事了。

    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带到坟墓里……即使日后他再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至少,还能作为臣子站在朝堂之上,远远地望着他端坐庙堂高处,君临四海。

    宛如绝望之中发现的一线生机,宗策按捺着心中沸腾冲动,听到殷祝开口道:“宗策听令。”

    “末将在!”

    “新都一切军队,随你调用,”殷祝说,“朕只有一个要求——”

    “把祁王带到朕面前来!”

    “是!”

    宗策眸光深沉,起身离去。

    寒月高悬,风卷起身后袍角,他带着军队策马而去,犹如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刃。

    管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愣许久,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力道大到两侧的侍卫都险些按不住他。

    “老实点!”青琅喝道。

    然后他低声询问望着夜色出神的殷祝:“陛下,这人怎么处置?”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工坊里的那些工匠还有武器都被他转移到哪去了,如果不说的话……”

    “宗策是叛徒!”

    管家被压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吼道:“你要清剿逆党,但你却放跑了最大的逆党!!!”

    周围噤若寒蝉,青琅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殷祝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摆弄拼装地上的铳箭零件。

    他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铳箭的图纸,就是宗策交给殿下的,”管家气喘吁吁道,“是他的家传,当初他父亲在工部任职,给他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说是得之者可得天下。”

    “他与殿下密谋造反,把其中一张作为投名状交给了殿下,还派了宗家名下工坊的工匠来督造,若是陛下不信,只要叫大理寺去查证,便知奴才所说真假了!”

    青琅听得心惊肉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殷祝,生怕陛下听闻这则消息后会暴怒变色。

    然而殷祝却好似全无反应一般,仍蹲在地上拼他的零件。

    “还有呢?”他问道。

    “还,还有?”管家傻了,这种时候正常反应不是跳起来大骂宗策,或是后悔把平叛大任交托给对方,赶紧想办法挽回局势吗?

    怎么陛下的反应是这样?

    “你现在跟朕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挑拨朕与宗将军的关系,告诉朕宗将军其实与祁王是一伙的,朕输定了,以此为筹码,叫朕放你一条性命。”

    殷祝站起身,把铳箭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在管家目眦欲裂的表情中,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面门。

    “第一次组装,动作不熟。”

    他居高临下地说,食指扣动扳机。

    噗嗤一声,数发箭头没入血肉。

    “——见谅。”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才连发四枚就卡住了,铳箭上的火药也没爆炸。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祝随手把发烫的枪管丢到一旁,心想祁王要想靠这个叛乱,别中途炸膛就不错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青琅干呕一声,捂住嘴巴。

    殷祝也有点儿反胃。

    虽然他跟老爹做生意时,在海外见识过不少更恶心的画面,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交代。

    “谁也不准告诉宗策,”他轻声道,视线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的脸庞,“如果有人泄密,朕会让你们知道后果。”

    “——是。”

    青琅随着众人一起朝陛下行礼,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喉咙。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自己,还有朝堂内外的其他人,从前一直以为的,全都错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被宗将军迷惑了,性格大变,轻信于人;

    不如说,事实恰恰相反。

    ……陛下只是习惯了,唯独在宗将军面前,伪装出另一副性格而已。

    那一夜,祁王的田庄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青琅紧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那道漆黑修长的身影,所有人都握紧武器,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那一位发话。

    殷祝站在田垄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工坊在大火中倾塌、将一切人证物证都焚烧殆尽。

    火风席卷,他裹紧狐裘,带着些许病气的苍白脸颊在火光中明灭。

    随后,他低声咳嗽了两声,转身道:

    “回新都。”

    作者有话说:

    殷祝:不管,我干爹就是无辜的,再逼逼就干掉你。

    青琅:陛下恐怖如斯!

    只能说,善于脑补的不止宗策一人[狗头]

    第36章

    自从殷祝离开新都,宋千帆做梦都在盼着陛下早日回来。

    这段时日,他动不动就到各大家族走动串门,打探消息,厚着脸皮蹭去各种宴席。

    一来二去,俨然成了新都炙手可热的新贵。

    以致于每次回来时,夫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估计是以为他出去偷吃了。

    但宋千帆心里苦哇!

    虽然过去皇帝不上朝是常事,朝臣们还会以此来互相打趣,说什么“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是难得清闲”云云,猜测陛下在宫中究竟在做什么。

    有人猜修行,有人猜炼丹,还有人举着酒杯,揶揄陛下是终于想明白了,抛弃那年轻小将,与嫔妃共享双修之乐。

    这帮所谓文人雅士,说话荤素不忌就算了,还每每总是拉上他一起。

    大夏边境还在打仗,他们却日日沉迷花间,喝得烂醉如泥,公务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就推给下属去做。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后,干脆连衙门也懒得去,再办一场宴席尽兴欢愉。

    种种丑态嘴脸,看得宋千帆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他是个老实人,哪怕人人都当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是王家女婿,对他礼让三分,可宋千帆心知,他们对自己并不是真心服气。

    又因为心虚,所以每次参与这样的讨论,他都得装出一副好奇模样,时不时点头附和,见缝插针地送上马屁。

    几次下来,可谓是心力憔悴。

    唉,还是拍陛下的马屁舒坦。

    虽然也会被骂,但说实话,宋千帆还挺开心的。

    用夫人的话来说,可能他确实有点儿,咳,贱得慌?

    不管怎样,肯定比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待在一起顺心多了。

    关键是,这种场合,他还不能不去。

    因为宋千帆得时刻盯着这帮人。

    看看他们有没有趁陛下不在时,偷偷搞些什么小动作。

    全新都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皇帝不在皇宫,而且还是偷偷跑到正在打仗的晖城找相好的去了,这件事要是被史官知道,宋千帆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哦不对,除了他以外,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苏成德。

    宋千帆清楚记得,那日苏成德安排好车马人手,把陛下偷偷送出皇宫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如丧考妣”。

    但还是那句话:

    没办法,也管不了。

    谁叫他们摊上了这么一个任性又执拗的陛下,和一个不是佞臣胜似佞臣的宗将军呢。

    宋千帆一次回家,听到先生正在教家中小儿学史,正好讲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故事,不禁停下了脚步,呆愣许久后,在王夫人疑惑的目光中,脚步沉重、如丧考妣地走了。

    佛祖上清保佑……陛下可千万别搞出类似的事来,他承受不来……

    宋千帆愁得一天没吃饭。

    后来,陛下从边境寄来急讯,他拆信时手都在抖,生怕看到类似“陛下被屹人俘虏,十万火急救驾”的消息。

    真要这样,他也不用考虑怎么在内阁诸位大臣面前解释了。

    趁早找根绳子上吊吧,夫人还能少守两天寡。

    宋千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看。

    开头明明白白写着“边关大捷”四个字!

    宋千帆的血压瞬间飙升,他红着脸,呼吸急促地瞪着那几行字——“克勤已死,宗策率军追击,北屹溃不成军”

    “好,好,好!”他大笑出声,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终于打了一回胜仗!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宋千帆含着热泪继续往下看,在看到接下来的部分时,狂喜之色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朕身份暴露,你即刻联系苏成德,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盯住名单上人选。祁王恐怕会反,他若不反,你就帮他反。”

    宋千帆:“…………”

    要不,他还是找根绳子现在吊死吧。

    以上,就是宋千帆借自己老丈人王存之名、在府上大摆宴席的原因。

    直到这一刻,宋千帆才完全懂得了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重臣不选,非要选他当这个保密人的原因。

    ——因为他老丈人的名声够响、够分量、

    ——而他与他老丈人的执政理念,又有根本上的分歧。

    阁老设宴,即使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请帖,也不会有人在意。

    宋千帆进场时胆战心惊地估计了一下,参加宴席的宾客足足有上百人,基本都是朝中数得上名姓的官员。

    然而本该提前到场招待宾客的宴会主人,却被他和夫人一起忽悠到了乡下,连夜坐马车走的,十万火急。

    宋千帆用的理由是王家祖坟被人刨了。

    虽然这理由很荒唐,但等这场宴会开完后,他估计想刨王家祖坟的人绝对不会少。

    对不住了,老丈人。

    “宋学士,王阁老在何处?”

    宴会开始却迟迟不见王存人影,只有一个宋千帆作为女婿代他招待宾客,终于,唐颂忍不住了,喊停了歌舞。

    以他的身份,王存都要与他平辈论交。

    唐颂愿意来,也是因为想看看数年闭门谢客的王存要搞什么幺蛾子,谁知这老家居然连面都不露?

    怎么,拿他们这些人当猴耍是吧!

    他盯着脸色苍白的宋千帆,语气不善地质问道:“方才我进府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这偌大王家,除了几个老仆外怎么全无人影?宋千帆,你在搞什么名堂?”

    宋千帆紧张得酒杯都差点拿不稳,但还是强作镇定道:“下官只是想以岳父之名,招待诸位来府上小坐片刻。”

    唐颂瞬间变了脸色:“以岳父之名?好你个宋千帆!所以搞了半天,这次设宴的人其实是你?”

    “正是。”

    一片嗡嗡议论声中,宋千帆定定地看向唐颂:“唐阁老,可否给下官一个面子?”

    唐颂冷笑一声。

    他本就对宋千帆没甚好感,闻言,站起身就要甩袖离场。

    唐颂几乎是明摆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就凭你?还不配!

    他虽说和王存不和,平日里还是会互相礼让三分;但对于王存招入赘的女婿,就算陛下看重他又如何,唐颂也完全不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

    “唐阁老,烦请留步!”

    唐颂恍若未闻。

    “唐阁老!”

    宋千帆的余光注意到在场的宾客都在看着自己,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

    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让唐颂走出这个门,他宋千帆便会成了整个新都的笑话,更是无法完成陛下的嘱托。

    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宋千帆一咬牙,闭眼道:“来人,给我拦下他!”

    唐颂脚步猛地一顿。

    他看着横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名护院,缓缓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早已被冷汗浸湿衣襟的年轻人。

    “胆子挺大,”唐颂怒极反笑,“怎么,你还打算在这里杀了老夫不成?”

    宋千帆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依仗。

    “此乃圣旨。”他说。

    唐颂表情一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宋千帆。

    周围原本嘲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被宋千帆手中的那卷明黄卷轴吸引,没有人再敢多言半句,或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报以蔑视之色。

    这是宋千帆第二次深切感受到权力的力量。

    第一次是在翰林院,陛下于一众翰林学士面前带走他时。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千帆还是不禁想到了另一个或许与自己有同样感受的人,宗策。

    曾经只是一名殿直的他,一朝得到陛下青眼,从寂寂无名的小卒,一跃晋升为天子宠臣、边关大将……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会像自己一样,心中感慨豪情万丈,一心只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诸位,”宋千帆忽然发觉自己说话顺畅了许多,底气也足了不少,“还不跪下接旨?”

    这句话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唐颂二话不说,立即收敛起傲慢神色,朝着宋千帆、或者说,是宋千帆手中的圣旨方向双膝跪地。

    ——他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看得明白。

    周围的朝臣宾客们见唐阁老都跪了,也赶忙紧随其后。

    毕竟谁都不想平白落得个不敬圣旨的罪名。

    宋千帆看着这些人的后脑勺,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琢磨这份经历,暂且压下一切激荡心绪,慢慢展开了圣旨。

    这是陛下早在出发前就写好的、让苏成德做好的“出行准备”其中之一,宋千帆在看到这份圣旨时,毫不夸张地讲,后背冷汗瞬间浸透衣裳,除了恐惧,就是敬畏。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未卜先知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宋千帆一直对祁王观感不错,也觉得陛下与祁王的关系良好,不会出现兄弟阋墙之事。

    可谁知,陛下只是出了一趟京,祁王便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王逆心不轨,狼子野心,勾结朝中叛党,私铸兵甲,意图颠覆社稷,实乃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天子治国,恩威并施,然乱臣贼子,绝不可容,今特命将军统御三军,代朕便宜行事,斩决自专,荡清逆党;”

    “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宋学士,敢有违抗者,视同叛党,严惩不贷。钦此!”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有人讶异于祁王谋反,有人则震惊于陛下把这件事全权交托给了宋千帆,有人则在思考王家在这起事件中的站位。

    一时间,惊怒、怀疑、嫉妒……

    种种情绪激荡在人群之中,不可用言语述之。

    “祁王反了!?”

    唐颂霍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他痛心疾首道:“陛下待祁王不薄,他竟如此忘恩负义,数典忘祖!”

    老狐狸,宋千帆暗道。

    念圣旨的过程中,他一直有在暗中留意宾客脸上的表情,倒还真被他抓住几个露出异样的。

    宋千帆暗暗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准备待陛下回来后上报。

    “现在诸位都清楚原因了,”他合上圣旨,环顾四周说道,“下官也不瞒着各位,在祁王之乱平息前,下官绝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走出这扇大门。”

    “宋学士,对于圣旨,老夫有几处不解。”

    兵部尚书站出来,眉头紧锁,语气倒是客客气气的:“祁王谋逆,为何陛下不调动禁军平叛?又为何要让宋学士把我等一行人召集在这里?难道说……”

    “没错,”宋千帆痛快承认了,“陛下怀疑,祁王同党,就在宾客之中。”

    宋千帆故意用了一种会引人误会的说法,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陛下是在设局,不会想到他现在人都不在新都。

    果然,此话一出,兵部尚书的脸色陡变,大臣们更是议论纷纷。

    唯有唐颂,在听完他这番话后,眸光不经意地闪了闪。

    禁军被祁王渗透得厉害,这点他不会不明白,陛下不敢用禁军,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

    “宋学士,”他盯着宋千帆的双眼,犀利问道,“圣旨上只说了命‘将军’统御三军平叛,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将军?”

    宋千帆表情不变,瞳孔却微微一缩。

    在写这封圣旨时,陛下还不确定,宗策能不能随他一同赶回来,所以干脆就把前面空出了一个字,如果宗策赶不回来,就换成当初他提拔的那几位预备人选。

    但要死不死,宋千帆在宴会召开前,收到了宗策即将回新都平叛的消息。

    仓促之下,他根本就没把那个字补上!

    “是下官念圣旨时遗漏了,”宋千帆勉强笑道,“陛下说的是宗将军。”

    “宗将军?”唐颂眯起眼睛,怀疑道,“宋学士,这可不对吧,宗将军此时不应该是在边关御敌吗?怎么可能在新都为陛下统御三军?”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游击将军,就算能领兵,也该领的是边军才对。禁军贵重,皇权直属,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既无战绩在身,又无资历品阶,有何资格指挥平叛!”

    大臣们听闻唐颂这一番话,也纷纷回过味来,嚷嚷着要宋千帆把圣旨传阅众人,以辨真假。

    “圣旨怎可能有假?”

    宋千帆是万万不可能把那缺了一个字的圣旨给出去的,即使他手中这份毋庸置疑,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但面前的王侯公卿们可不会认!

    “这也难说,”唐颂步步紧逼,“既然是真,为何你不愿交予众人一观?”

    “是啊,宋千帆,难不成你是在心虚么!”

    人群中有人在喊,宋千帆飞快地瞥了那人一眼,发现是被自己记下名字的人,十九八九就是祁王同党,想要激起众怒好趁乱离去。

    但是,想得美!

    宋千帆咬紧牙关,招呼护院挡在自己面前,已经做好了哪怕被打死,也绝不放这群人离开半步的准备。

    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位高权重,一呼百应。

    谁也不知道他们和祁王的联系有多深、又暗中为谋逆做了多少准备。

    他也就是侥幸打了个时间差,才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与外界隔绝,一旦将他们放出去……新都就要彻底乱了!

    他必须要坚持到陛下和宗将军回来才行!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外面传来浑厚低沉的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足足九下!

    钟声回荡期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其中也包括宋千帆。

    直到第九下响起,现场彻底炸了锅!

    “足足九下,这是丧钟!是皇帝大行之仪!”有人大喊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宋千帆,“陛下驾崩了,你却不让我们这些大臣离开——宋千帆,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宋千帆也没想到祁王居然能搞出这一手,难不成宫中已经……他心中一紧。

    面对群情激奋,他的腿脚因为害怕都已经开始颤抖。

    但宋千帆依旧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语句:

    “陛下说了,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下官——在宗将军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胡说八道!!!”

    “若陛下当真有难,你在这里阻拦我等,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祁王同党叫嚣着要硬闯。

    剩下的那些人被他们带着,也开始怀疑起了宋千帆和他手中圣旨的真实性,嚷嚷着要离开,出去一探究竟。

    宋千帆和护院们百般阻拦,眼看着局势即将不可挽回,众人一拥而上之际,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迫不及待冲在最前面的祁王同党刚想怒斥别挡路,抬头看到那人模样,瞬间止住脚步,露出了惊骇万分的神情。

    明明不久前丧钟还为之而鸣的年轻帝王,正披着狐裘静静立于门外。

    黎明的熹微天光披照在他身上,呼出的白气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卒们——都是货真价实、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

    他们身披盔甲,手握长刀,无声地与满朝文武对峙。

    殷祝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一众人,纤长睫羽轻眨,漆黑双眸中带着清澈的疑惑:

    “方才是谁说,朕死了?”

    第37章

    “陛……陛下!!!”

    转瞬之间,刚才还在嚷嚷着要闯出去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呼啦啦跪了一地。

    其中以宋千帆最为激动。

    他跪在地上,又喊了一声陛下,看着殷祝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就跟危难之际突然看到天神降临一样。

    虽然事实上也相差不远。

    但殷祝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

    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在祁王的田庄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着,又奔波了一天一夜。

    以致于光是站在这里,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会儿能撑着没倒下着,全靠意志力和“新都不能乱”这个念头顶着。

    大夏虽然对外打仗不咋地,括弧,他干爹除外,但对内一向重拳出击。

    甚至毫不夸张地讲,这帮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眼和力气都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了。

    像唐颂这一代保留了北屹进攻前大夏旧都遗风的官员,更是无论文武都脾气刚硬,喷不过就真人快打,在皇帝面前照揍不误——当然,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有所依仗的话,不介意参考此操作。

    自从殷祝重用宋千帆以来,就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折子。

    只不过都被他压下去了。

    新仇旧恨一起算,路上殷祝还在担心,宋千帆这小身板看上去就挺弱鸡的,估计撑不住这帮老人家的自由搏击。

    他走到宋千帆面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宋千帆的头冠已经不知所踪,衣襟也被人撕扯开,手背上好几道渗血的指甲印,因为他一直挡在门前不让人出去,被人趁机下了好几次黑手,胳膊上的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一张俊秀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活脱脱一副刚被土匪蹂躏过的模样。

    殷祝十分同情,又不禁啼笑皆非。

    光是从宋千帆这副尊容,他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多安排些人手、态度强硬些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居然还真就勤勤恳恳地亲身上阵,老老实实地劝说,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你老丈人放在现代都算得上是国部级官员了,人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未来居然能独自支撑大夏的流亡政权十余年,还和北屹斗得有来有回,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变异成这样啊。

    殷祝顺嘴问了一句:“没受伤吧?”

    宋千帆浑身一震:“承蒙陛下关切……臣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抱着殷祝的腿呜呜哭起来。

    显然是吓得不轻。

    殷祝:“…………”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嫌弃地把腿抽出来,抬头对一直跪在地上的其余大臣说道:“朕就在这里,诸位应该明白,现下宫中出了变故,宗将军已经奉朕的命令进宫讨伐逆贼,有谁想随朕同去做个见证?”

    宋千帆拦着他们不让出门,是因为凭借他的地位和能力管不住这些大夏重臣,但殷祝不一样。

    他是大夏的君主,君为臣纲,天经地义。

    因此现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还纷纷表示要誓死追随陛下,顺便痛骂一番祁王倒行逆施,活该天诛。

    殷祝心想,真该让那小白脸来听听。

    这些状元榜眼探花郎骂起人来,可比他狠多了。

    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祁王的下属,甚至殷祝怀疑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都和祁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但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

    只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这帮人慢慢清算。

    殷祝有如此底气,来源于他掌握了兵权。

    本质上讲,就是来自于他干爹。

    晖城之战就相当于一次大型的练兵,他当初调给他干爹的军队,将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就连普通的士卒,也都是大夏最刺头、最凶悍的一波。

    就像王阁老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大夏古老军制的遗留问题之一,由地痞流氓、山贼水匪、以及社会最底层的流民贫民组成,是任谁都避之不及的一支“烂人”军队。

    祁王当时一听他要的是这帮人,立马满口答应。

    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人丢给了宗策。

    在他看来,这种军队又不服管,战斗力又低下,留在新都,只能白白空耗粮食。

    祁王的想法其实也不算错。

    禁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来自于渴望免税的商人庶子、平民百姓,稍微高阶层一些的,就是像宗策这样的良家子或者将门后代,可比这种盲流罪犯好管多了。

    如果是其他将领带队,要么对着这一滩烂泥束手无策,要么就只会把官兵带成为祸一方的匪徒,靠着吸百姓的血来维持自己在军中的统治地位。

    但殷祝相信他干爹的本事。

    事实证明,宗策也丝毫没让他失望。

    他在晖城亲眼目睹了经过宗策调教后军队的战斗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但这帮人的匪气尚在,上战场杀敌时,更是血性刚猛无比。

    打得北屹王太子都快怀疑人生了,稍微一动歪脑筋,还把小命彻底葬送在了大夏。

    而且最重要的是,祁王瞧不上这帮人,就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实力。

    这些人在被他送到宗策手上后,就成为了彻彻底底、属于他干爹的班底。

    ——同时,也是他殷祝的底气。

    历史上,宗策也很看重这批从最开始便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给予他们亲兵待遇,伤残后,抚恤奖赏也十分丰厚,如果他们服役期满想要回乡,还会额外给他们一笔路费。

    越是底层,就越讲义气。

    宗策少年时家中窘迫,衣食住行与平民百姓无二,痛恨贪腐奢靡,自己也节俭躬行,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但他又是个千古难遇的良将,以身作则,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军心拥戴,勠力同心,每逢大战必有厚赏。

    能为这样的将军竭力效死,谁不愿意?

    因此当他干爹的死讯传出新都时,各地父老哭声填门塞户,月余时间,“殉将军者不下百人”。

    宗策离开前,给殷祝留下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叮嘱他们务必要保证好陛下的安全。

    虽然一共才百来号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兵。

    并且殷祝相信,即使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们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赵二也在其中。

    他这辈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件,保护的还是大夏皇帝,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捏着刀把的手都在咯吱作响。

    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转悠,看谁都像是贼。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小声对殷祝说:“陛下,您别怪俺多嘴,俺看您手底下的这帮大臣里,有几个瞧着不大对头,怕不是那个什么祁王的人哦。”

    殷祝笑了笑:“你有心了,朕晓得。”

    赵二挠了挠头:“要俺把他们绑起来吗?”

    “不必。”

    殷祝附耳低声对他说了一番话,赵二越听眼睛越亮:“哎呦妈耶,好办法!陛下,您这心眼子也忒多了!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咳咳咳!”旁边偷听的唐颂被自己呛住了,他怒视着赵二,“粗俗不堪,成何体统!”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汉子扭头看他:“大人,这儿没有桶,怎么提啊?”

    唐颂:“……我何时叫你提桶了?”

    那麻脸汉子委屈道:“可我就叫陈河啊,您刚才不是说陈河提桶的吗?”

    唐颂:“…………”

    殷祝笑了一声:“行了,他没叫你提桶。有你们将军的消息吗?”

    陈河摇摇头。

    殷祝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横陈的尸体。

    有禁军打扮的,也有宗策手下士卒的。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一场恶战。

    唯一庆幸的是,新都的百姓们大概是知道发生了大事,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叛军也顾不上他们,因此基本没有什么误伤。

    亲眼目睹了晖城之战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祝曾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战争的伤亡了。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对外战争,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完全不同。

    他脚下蹚过的是大夏人的血。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夏的子民。

    殷祝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他望着朱红宫墙上四溅的鲜血,还有门内数不清的尸体和火把燃烧的余烬,转身看向身后。

    大臣们随着他一起立于宫门外。

    以唐颂为首,人人脸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与这起事件摆脱关系。

    而像宋千帆那样,会在注视着这一幕幕惨状时,脸上稍稍露出一丝不忍的,少之又少。

    “陛下小心!”

    赵二突然神色凌冽地挡在了殷祝前方,但原因是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钉在了离殷祝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干上。

    所有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殷祝猛地抬头。

    射箭那人却只在宫室的窗前一晃而过,便不见了身影。

    唐颂忍不住道:“陛下不宜亲身犯险,不如先派人进宫除贼,待祁王束手就擒后,再……”

    “束手就擒?”殷祝打断他,“祁王既然敢反,他就肯定有所依仗。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带你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进宫?”

    唐颂当然发现了,但他之前不敢问啊。

    这会儿听到殷祝发问,他犹疑道:“因为陛下想带臣子们看看,祁王犯下的累累罪行?”

    “朕还没闲到这种地步,”殷祝冷淡道,“因为宫外的战斗还没结束,只有这条线路最安全,宗将军才会特意为朕留下标记。”

    没错,他干爹心里有他。

    “标记?”

    唐颂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原来刻在墙角的那些飞鸟图腾,是宗策留下的?”

    “正是。”殷祝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丹田发声,“这是宗将军为朕清路后刻下的标记。”

    他心中暗暗激动。

    因为殷祝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个标记。

    赵二来之前跟他说,这是代表着安全的意思。

    但殷祝知道,这个飞鸟标志,后来也是象征着神机营的图腾,神机营中每一件神机上,都会刻上这个标志。

    有点儿像是现代的防伪必究,可惜后世考古挖出的基本都是仿品,真正大夏天佑至兴和年间的神机本就稀少,经过战火摧残后,百不存一,最有名的那几件更是连图纸都没留下。

    “可是陛下,”唐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臣等顺着标记一路行来,此处却并没有他留下的任何印记。”

    他目光凝重地望着四周遍地的尸体,沉声道:“若是尚且不能保证安全,宗策为何不留下人手清剿贼寇?若是安全,他又为何不刻下标记?”

    殷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其实他也有所疑惑。

    只是殷祝相信他干爹肯定另有安排,所以并没有立即出声。

    “陛下,”唐颂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只好直说了,“宗策此举,实在可疑。”

    他朝殷祝躬身行礼:“臣知陛下信任宗策,只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国家社稷,不可不谨慎。”

    “且之前宫中钟鸣九下,除臣等外,还有一半臣子不知所踪……不若先派人进去打探一番,以防万一。”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但原因不是因为唐颂所说的那些,而是他担心他干爹会不会遭遇了那小白脸的埋伏,暂时脱不开身。

    他把赵二留在身边,叫陈河带上十来号人,先进去看看情况,嘱咐他们速去速回。

    但他们这帮人老站在门外也不是一回事,殷祝被风吹得头疼,干脆戴上兜帽,迈进了门槛。

    无意间转头时,视线却陡然凝固。

    ——那根没入树干的箭身上,刻着一个熟悉的飞鸟图案。

    唐颂随着殷祝定定的目光望去,瞬间变了脸色。

    “陛下……”

    身为见惯无数大风大浪的阁老,这一刻,他的声线居然也开始微微发颤。

    因为这个猜测实在太可怕了。

    “您确定,宗策此人……确实可信吗?”

    第38章

    殷祝没有回应唐颂。

    他走到那支箭矢边上,伸出手,用力将它拔了下来,打量片刻,递到赵二面前:“看看,这是你们将军使用的箭头吗?”

    赵二:“是,可俺们没闲到会在上面刻东西,将军肯定也不会。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磨磨刀呢。”

    殷祝挑眉看向唐颂。

    唐颂语塞,最终还是说不出更多怀疑的话来,拱了拱手退回了朝臣的队伍里。

    殷祝转手就把这根箭矢递给了宋千帆。

    “收好,”他说,“等这件事了了,叫人仔细查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

    宋千帆:“是。”

    想用一根没射中的箭矢挑拨他跟他干爹的关系,未免也太敷衍了,殷祝心想,要真想让他动摇,起码也得拿出板上钉钉的铁证才行。

    但他觉得,应该不会是祁王。

    祁王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闲工夫,他的人要是看到自己,要么第一时间逃跑,要么第一时间冲上来把他乱刀砍死。

    事实也和殷祝的猜想相距不远。

    “陛……陛下,”陈河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半边身子都沾满了血污,“不……不好了!”

    正在和一位大臣讲话的殷祝猛地扭头。

    “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遇到宗策?”

    “没、没有,”陈河被他脸上愠怒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但我碰到了咱们的人,他说将军已经,已经……”

    “说什么,快说!”

    陈河咽了咽唾沫:“说陛下您驾崩了,禅位于祁王,现在祁王已经把将军招降了,马上就要联合宫外驻守的军队,一起来对付您这个冒牌货!”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赵二突然从原地蹦了起来,一把扯住陈河的衣襟,破口大骂:“狗日的,咱们将军对陛下要多忠心有多忠心,你敢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说完他还赶紧向殷祝解释:“陛下您可千万别听这王八羔子瞎胡扯,他肯定没找对人,那混蛋一定是被祁王拿金银财宝收买了——对吧?”

    赵二使劲儿晃了晃他,脸色狰狞地威胁。

    陈河本就受了伤,被他这么一勒,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松手,”殷祝也沉下脸来,但并没有立刻发作,“让他好好说话。”

    赵二停顿了一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咳咳,小的一开始也觉得,那人是在扯谎,还骂他投靠了叛军,”陈河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双眼通红地看着殷祝,“可是陛下,他快死了啊!他被叛军枪子击中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财背叛,只有他不可能!”

    “我赶到的时候,他抓着小的的手,就留下了这句遗言,说是,叛军火力太猛,他们伤亡太大,还亲眼看到祁王带着宗将军进了大殿,说要举办什么登基仪式……”

    他颓然跪倒在地:“我们的人不知所踪,祁王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说都是兄弟,只要投降就不杀我们,还能让我们继续跟着将军做事。有人投降了,但也有兄弟不愿相信他们,他们拼死护着我,才把消息带了出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相信将军真的,真的……”

    他哽咽着,实在说不出“背叛”两个字。

    赵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忽然又扭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殷祝。

    要说赵二和陈河这帮人,对殷祝这个皇帝有多深的感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和天下大多数百姓一样,从出生起就在脑海里刻下了“忠君”的思想。

    在他们看来,效忠宗将军,就是效忠陛下。

    可如今宗将军反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陛下……”

    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

    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陈河受的伤也不轻。

    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

    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那代价太大了些,区区一介小兵,没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

    早在陈河说到中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

    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吵得殷祝心烦意乱。

    嘈杂喧闹之中,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彼其娘之!”

    所以,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

    ……是吗?

    换做他人,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

    反了就是反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乾坤未定,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可唯独宗策……

    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写下了无数铺垫、给出了无数的理由,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

    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

    对待宗策是,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也同样是。

    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才尤为珍贵,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被凡人尊为神明,顶礼膜拜。

    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当夙愿实现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

    但祁王做不到。

    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还会和他同流合污?

    “陛下!”

    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抱拳道:“眼下情况十万火急,不可硬战,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

    “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易守难攻,陛下乃天下之主,名正言顺,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但只要徐徐转圜,收拢人心,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

    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眼前一亮。

    他也站了出来,洪声道:“陛下,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

    宋千帆紧皱眉头,没出声,但也没阻拦。

    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退守洵郡。

    可代价就是,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

    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

    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

    因为谁也不知道,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就算他不是,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

    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偷偷下药毒死?

    “陛下,”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急切道,“快下决断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殷祝注意到,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刀尖点地,抬首问赵二:“你觉得,朕该不该去洵郡?”

    话一出口,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他识字吗?懂兵法吗?读过圣人之言吗?

    但不知为何,暂时没人提出质疑。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等待着他的回答。

    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

    “陛下,将军绝对不会背叛!”

    黄侍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一旦错失良机……”

    “错失良机,又如何?”

    殷祝屈起食指,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他笑了笑,“愿赌服输,朕认了。”

    “陛下!”

    “不必再说了,”殷祝打断他,“朕说过,朕相信宗策,直到现在也一样。大夏只有一个皇帝,也只会有一个皇都,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杀无赦。”

    现场鸦雀无声。

    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黄侍中:?

    但最后还是脱了。

    寒风中,他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祁王不是要登基?”殷祝换上那身常服,往人群中一站,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怎么行呢。”

    “哦,对了,”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到时候诈降的时候,记得装像一点,要口称陛下,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朕恕你们无罪。”

    大臣们:“…………”

    *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弃暗投明。”

    正殿之中,祁王脚步一顿,转身望向身后。

    宗策身披战甲,一袭暗红战袍,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犹如神兵天将下凡。

    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个个眼带杀气,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

    宗策孤身进殿,正待上前,但被祁王阻止了。

    “守正还是暂且站在那里吧,”他温和一笑,右手自然下垂,食指却始终捏在铳箭的扳机上,“朕闻不得太重的血腥味。”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宗策制止了外面想要冲进来的士兵,抬起头,冷冷地与祁王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是谎言。

    祁王是怕他突然暴起,所以哪怕招降时,也一直与宗策保持数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了数位朝臣,让他不好下手。

    他们很清楚彼此的心思。

    但暂时没人想撕破脸。

    祁王必须尽快登基,坐实“禅位”的谎言,这样他就能调动新都之外的驻军前来护驾;而他宗策与此人虚与委蛇,也不过是因为祁王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策有一事想问殿下,”正当祁王转身,准备坐上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位置时,身后忽然传来宗策低沉的声音,“您是如何知晓那个人的事情的?又是何时与他联系上的?”

    祁王脚步一顿。

    “让朕想想,”他刻意咬重了“朕”这个字,“守正你问的,该不会是那位被你父亲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兄吧?”

    “卢及背祖伤师,投靠屹人,早在多年前,就被家父逐出了师门,”宗策不为所动,“殿下还没回答策的问题。”

    “这句话,朕好像听你讲过不止一遍。”

    祁王挤出一抹笑容,“宗策啊宗策,从前朕可没听你讲过任何关于这个卢及的事,你现在问朕,是因为方才手底下的人伤亡太惨重,所以发现不对了吗?”

    宗策:“策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祁王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恨声道,“你给我的那份图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从来没有真心投靠过朕,你心里只有我的好皇兄——就算他欺辱你、玩弄你、轻贱你,你还是对他不离不弃!!!”

    宗策依旧保持着沉默。

    祁王就当他是默认了,心中怒火愈盛。

    他怒极反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铳箭,“你没猜错,你给朕的是错误的图纸,但多亏了卢及,朕依旧能造出真正的神机——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宗策眼神一暗。

    他的余光注意到四周刀斧手正朝这边靠近,肩颈瞬间紧绷起来,手掌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

    “放下你的刀吧,在神机面前,这玩意儿就和儿戏无甚两样。”

    祁王见他想要后退,立刻抬手扣下扳机。

    箭矢射中宗策脚尖前的地面,爆炸的硝烟弥漫在殿中,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将军”。

    但宗策暂时顾不上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祁王手中铳箭的机扩。

    铳箭的手柄之上,刻着一枚飞鸟的图案。

    祁王遗憾地看着他:“守正,朕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不愿杀你,方才你若是不说这番话,朕依旧能让你好好地当你的将军。”

    “束手就擒吧,朕还能让人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临死前叫你知道真相,到下面之后,记得多喝两碗孟婆汤,忘了我那好皇兄吧。”

    然后他就看到宗策扯了一下嘴角。

    “就怕喝再多,也忘不掉了。”他自嘲低声道。

    门口突然被人撞开,倾泻而入的刺目天光让祁王稍一晃神。

    宗策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喊道:“就是现在!”

    站在祁王身后的幕僚瞬间反水,猛地上前一步锢住祁王的脖颈,锋利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喝道:“别动!”

    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一抖,又是一箭射出。

    宗策瞳孔一缩,侧身躲过。

    爆炸火风吹乱他的袍角,浓烟弥漫在视野之中,他抬头看到了脸色铁青站在殿前的文武百官们,还有……

    人群之中,那位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苍白青年。

    作者有话说:

    殷祝:我就说嘛,入股我干爹准没错!

    祁王:MMP……下辈子再也不和恋爱脑一起造反了!

    第39章

    殷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祁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人究竟是怎么带着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封锁线,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但其实背后原因很简单。

    殷祝只是仔细听了陈河回来禀报的那番话,结合当下局势,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根本没有必要和大殿外驻守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带着文武百官一起诈降,自然就能见到祁王本尊。

    祁王虽然下定决心造反,可毕竟是骤然起事,人手不足,最底层的士卒也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说世间成王败寇,但用兵也讲究师出有名。

    光靠上官的命令,就要这些普通士卒们把刀剑枪口对准同胞,自然会出现各种消极怠工的纰漏。

    本质上他们并无仇恨,甚至很有可能彼此熟识。

    假如两军交战时对面能直接投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所以殷祝与黄侍中换了身衣服,然后又叫赵二他们有学有样地假扮成朝臣——他专门挑了几个怀疑是祁王同党的踢出去,然后让唐颂带队,一路巧舌如簧,当混子混到了这里。

    过程中自然有人想要故意引起注意,让敌军注意到皇帝在他们当中,尽快报告给祁王殿下。

    不过赵二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只要除了唐颂以外的人一开口,他们立马一拥而上,抄起家伙饱以老拳,先把人结结实实地胖揍一顿,并怒斥道:“你是不是不想降?是不是不想降!?”

    殷祝还好心和带他们过来的副将解释:“这些都是忠于先帝的人,唉,都太忠诚,太死脑筋了,没办法。眼下顾不上他们,先打晕了事,等下去进谏完陛下后再处理这些人吧。”

    副将连连点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又特意放慢脚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从前竟不曾在朝中见过大人,当真是仙姿玉貌,一表人才……”

    眼看着陛下这一会儿功夫,都已经和叛军攀谈上了,还一口一个“陛下”叫着,听得旁边的唐颂一张老脸直抽抽。

    殷祝一路走来,除了忽悠,自然也注意到这些叛军手中所持武器。

    形式构造,和他在工坊中拼凑出的铳箭几乎一模一样。

    “冒昧问一下,这是何物?”他佯装好奇地询问那副将,还试图伸手去触碰,但被对方警惕躲开了。

    副将躲开后,见殷祝神色失落,飞快看了一眼四周,又压低声音道:“大人莫要介意,下官不让您碰这东西,是为了您好。这玩意儿虽然火力刚猛,但也很容易梗结炸膛,已经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了。”

    “不瞒将军,”殷祝恳切道,“下官也曾受祁王邀请,参观过他麾下工坊,还曾亲手试发过此物,不过连发四箭就卡死了。”

    “是啊,”副将指着机扩一处,抱怨道,“说是什么‘十眼铳箭’,还是殿下费了好大劲儿才得到的图纸,结果每次都是四发就歇气,比那五旬老汉都不如!”

    周围一群五旬六旬老汉们疯狂咳嗽起来。

    副将敷衍抱拳:“抱歉诸位大人,不是说你们。”

    他看着殷祝,在一群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迈臣子中间,殷祝即使换了一身装扮,也依旧十分惹眼。

    副官也不是不认识什么唐阁老兵部尚书,事实上,这些阁老们,个个都是他曾经腆着脸也够不上的大佛。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副官不屑心想,这帮老货就算投降,后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呢。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殷祝,嘴上说:“前方就是正殿了,你们暂且留步,待下官去禀报给殿……陛下,再做定夺。”

    忽然,殿中传来一声巨响。

    熟悉的爆炸声,让殷祝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

    他看着副将身后,佯装惊讶道:“陛下?”

    副官下意识扭头,只觉得后颈一痛,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值守在殿前的甲兵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持刀朝他们走来。

    殷祝一把扶住软倒的副将,焦急喊道:“将军负伤晕倒了!快把殿门打开,这位是唐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和朝中其余重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甲兵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道:“大人稍等,小的先去汇报……”

    “来不及了!”

    殷祝直接把手里的刀丢到边上,“放心,我们不带武器,这样总行了吧?”

    甲兵还要说些什么,但唐颂已经顶了上去。

    “老夫乃内阁重臣!大夏国柱!”他怒道,“你们有何资格不让我见陛……陛下?”

    虽然中途磕巴了一下,但甲兵们仍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再看看这一帮面沉如水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臣们,乖乖让开了一条道。

    在与宗策的人擦肩而过时,殷祝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看着他的脸瞪大了眼睛,他冲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为了掩饰这些人的异样,主动拔高声音问道:“宗将军可在里面?”

    “在的!”立刻有人回答道,“但是他没有……”

    似乎是顾虑着那些甲兵,话说一半,他猛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他没有。”

    殷祝冲他笑了笑。

    随后他收敛起笑容,一步一步,沿着御路踏跺拾阶而上。

    他本是跟在唐颂身后上的阶,但殿中轰隆一声巨响让殷祝霍然变了脸色,加快速度越过唐颂,一脚踹开了殿门——

    然后就看到了里面飘出的滚滚浓烟,和一触即发的紧绷局势。

    殷祝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他干爹所在的方位。

    打眼一扫,瞬间皱起眉头。

    宗策的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干裂,浑身上下都落满了爆炸的尘灰,绷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凸起的粗大骨节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

    胸甲上有两处凹陷,都是左边;膝甲上多了两处划痕,靴头包着的铁皮也没坏……很好,军器监该赏。

    短短数秒,殷祝像扫描一样把他干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最后他的目光移动到宗策身后的战袍上。

    作为一名将军的灵魂,暗红色的袍角被火风烧残了半边,边缘也泛起了不规则的焦黑……好帅……不对,看来下次得改良一下,试试看防火材料。

    虽然这副模样丝毫不损他干爹的帅气,甚至看上去更硬朗更凌厉更有男人味了,但殷祝仍眼神冰冷地地剐了祁王一眼。

    ——小白脸,你给我等着。

    殷祝打量的视线毫不遮掩,他干爹自然也看见他了。

    殷祝下意识冲他露出一抹笑容,顺便用眼神示意对方不用着急,自己已经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行。

    谁知道他干爹似乎完全没领悟他想表达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甚至还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

    好像这种状况发生不止一次了,殷祝心想。

    难道说是他脸上有什么开关吗?一看就会自动触发“随时随地放空大脑”的功能?

    “咳咳!”

    唐颂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了两下,示意同样神游天外的殷祝赶紧回神。

    这边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没解决呢。

    殷祝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他干爹身上拔出来,不耐烦地看向被人勒住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祁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走到祁王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

    祁王和他对视片刻,突然“赫赫”地笑出了声。

    “你变了,皇兄,”他哑声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是从前的你,孤绝不可能失败!”

    一旁的宗策呼吸一紧,瞬间攥紧了拳头。

    “谁知道呢,”殷祝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某天一觉睡醒,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他淡淡道:“就算是从前的我,你也不可能成功。”

    历史上,祁王早在谋逆前便当街坠马而死,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尹昇有没有在其中动过手脚,谁也不得而知。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甚至还改变了祁王原本的命运,让他多活了大半年的时间。

    “说实话,朕有些惊讶于你的愚蠢,”殷祝说,视线撇过祁王手中的铳箭机扩,“既然你已经决定谋反,私铸兵甲,为何不做得更隐蔽一些?朕以为,上次去你王府那一趟,就已经足够让你警醒了。”

    “警醒……”

    祁王冷笑道:“皇兄乃天下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孤的性命,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情,何必在这儿假惺惺说什么‘警醒’?”

    “自打父皇大行后,被皇兄‘警醒’过多少次,孤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殷祝顿时哑然。

    他还以为尹昇和祁王关系不错呢,谁知道这狗皇帝果然是疑心病晚期,动不动就要给弟弟来点人性小测试……怪不得历史上祁王曾多次上书,请求外放封地就藩。

    在尹昇手底下混,要么被逼成神经病,要么被逼得不得不反。

    殷祝开始同情祁王了。

    但只有一点点。

    “你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但无论如何,谋逆之罪,罪无可恕,”殷祝说,“朕不可能留下你的性命,不过,若是你把同党交代出来,朕可以看在先帝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死死盯着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意。

    “是吗?”他轻声道,“可孤若是真说了,皇兄你怕是又会不高兴。”

    殷祝平静补充:“——胡乱攀咬的不算。”

    祁王眼皮一跳,闭上眼睛。

    “无话可说?”

    “若不是孤认识宗策的时间早,”祁王忍耐着说,“孤可能真要相信朝中那些人的议论,当他给你下了蛊了。”

    殷祝大怒,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怒喷道:“怎么,认识早了不起啊?老子就算比你晚认识他八百年,知道的东西也比你多得多得多!!!”

    祁王:“…………”

    他根本听不懂殷祝的胡扯八道,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蹦。

    但祁王知道这是个好时机。

    趁着幕僚放松的档口,一脚踩在对方的脚背上,待这叛徒吃痛松手的瞬间,瞄准幕僚的脑袋狠狠扣下扳机。

    幕僚痛呼一声,他虽然眼疾手快地偏开脑袋,箭矢没射中脑袋,却射中了他的左耳,身后的爆炸又将他的后背扎得遍体鳞伤,整个人扑倒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趁着骚乱,祁王一把抓过殷祝箍在怀中,手中铳箭枪口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住手!”“陛下!”

    正要上前的宗策猛地停下脚步,唐颂和一群大臣们同时惊呼出声。

    倒是殷祝神色还算冷静:“是我小看你了。”

    “皇兄,”祁王贴在他身后,喘着气笑道,“你似乎忘记了,孤可是学过武、剿过匪的——当初父皇都夸过孤的本领。现下孤的大军都还在外面,你告诉我,现在究竟谁胜谁负?”

    殷祝挣扎了一下,被祁王威胁地用锋锐箭头抵住了太阳穴,刺痛从皮肤上传来,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他朝前望去,他干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差,铁青得就差没和锅底差不多了。

    殷祝忍不住笑了一声。

    但这却刺激到了祁王,他锢住殷祝脖颈的胳膊愈发用力,勒得殷祝几乎喘不上气来,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够了!”宗策再次上前一步,但被祁王一箭射在脚尖前,炸开的青砖碎石飞溅四周,殷祝瞳孔一缩,看到宗策咳嗽着从烟雾中撑着地面站起,高大身躯甚至摇晃了一下。

    烟雾散去,他身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伤口,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落入满殿的灰烬之中。

    殷祝脊背瞬间绷紧。

    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余光滑过那群大惊失色的朝臣们,殷祝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些——这出戏进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甚至可以说,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些。

    这样一来,没有人会再怀疑他干爹和祁王是一伙的了。

    这个念头在殷祝心里转了一圈,他本该到此为止的,祁王的铳箭对他来说早已不成威胁。

    可不知为何,殷祝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动作。

    因为他听到宗策忍无可忍地质问道:“祁王,你是真打算弑兄上位吗?”

    “那又如何?”祁王哈哈一笑,“你没听我的好皇兄方才说的吗,谋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瞬间变脸,厉声喝问道:“宗策,朕问你,你可知罪?”

    宗策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他问:“你要什么?”

    祁王稍稍放松了些力道,到让殷祝勉强能呼吸的程度。他低声对殷祝说:“皇兄,你可要看好了,什么叫——败军之将。”

    他一昂头,充满恶意地对宗策道:“你,把刀拔出来,在朕面前自裁吧。”

    “…………”

    “不愿吗?”祁王也不意外,高声喊道,“外面的士兵们,还有朕的爱卿们,都给朕听好了!随便哪一个,拿把刀进来,只要你们杀了宗策,朕就封你们为下一位大将军!”

    他显然已经陷入了身为帝王,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之中不可自拔,呼吸急促,脸颊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

    而祁王的这番话,也造成了不少骚动。

    朝臣们自然没人动,但有想要当人上人的叛军忍不住了,刚一动弹,赵二就目眦欲裂地挥刀劈了过去:“畜生玩意儿,你要是敢动将军一根汗毛,老子把你劈成十八瓣!”

    祁王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箭头缓缓压入殷祝的血肉中。

    宗策的身躯一颤,下意识拔出了腰侧的佩刀。

    ——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陛下,他无声地对殷祝说道。

    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是想要挤出一抹笑容。

    可惜失败了。

    ……够了。

    殷祝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知道,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他轻声道:“朕收回之前的话。”

    祁王:“什么?”

    “一杯毒酒,太便宜你了。”

    殷祝竭力偏头望向他,一字一顿道:

    “朕要你,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说:

    您已增添超级buff:我们可是纯爱啊!!!

    第40章

    祁王和殷祝对视一眼,脊背倏忽窜上一阵寒意。

    但他仍强笑道:“放狠话谁不会?皇兄可是心软,见不得他死在这里?”

    “他不会死。该死的人……”

    殷祝突然一把攥紧了铳箭的箭头,猛地向外拉开,同时低头狠命在祁王胳膊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在唇舌间,祁王痛叫一声,下意识对着殷祝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机扩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突兀卡死,他不可置信地又使劲儿按了两下,里面竟飘出一股刺鼻的黑烟。

    再抬头,迎接他的是宗策闪现而来的盛怒铁拳。

    “唔!”

    只一拳,祁王就被揍翻在地,哇地吐出两颗牙来。

    但宗策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反手揪起祁王的衣襟,对着他的小腹又是邦邦两拳,殷祝看得牙根都一阵发酸——他干爹几拳下去,沙袋估计都得锤破,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祁王一张小白脸肉眼可见地肿胀青紫,他被打得惨叫起来,尖声喊着“救驾”,周围的叛军和同党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来助阵,大臣们大呼小叫着要阻拦,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浑水摸鱼。

    一时间,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原本肃穆的大殿乱成了一锅粥,

    但这些人,全部被殷祝直直地挡在了宗策身后——

    “诸位可要想好了,”他拔高声音,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现在投降,朕只当你们被反贼蒙蔽,尚且可以酌情考虑减罪,只诛首恶;若是敢对朕动手,那可就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现在内阁诸位大臣们都在,麻烦替朕做个见证,”他一指唐颂的方向,“朕数三下,愿意放下武器投降者,朕不会杀任何一人。”

    “三。”

    “二。”

    “一……”

    殷祝甚至还没数完三下,就听到一阵兵器落地的兵里乓啷声。

    和平时期,祁王只能靠钱财金帛笼络人心,他本身又不是多有人格魅力的领袖,全靠尹昇衬托。

    如今局势逆转,手下人自然轻易倒戈——没看就连跟随祁王最久的幕僚,都忍受不了他的优柔寡断,甚至成为了第一个背叛他的人吗?

    祁王自然也看到了远处发生的事情。

    他被宗策揍得满脸都是血,牙齿都掉了一半,但仍顽强地留着一口气想要反抗。

    但看到这副画面时,祁王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了。

    不,或许在他听闻尹昇突然被刺客追杀至田庄、担心工坊暴露因而仓促之下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先前尹昇沉迷丹药女色,后虽然把丹药戒了,可又沉迷上了男色,行事愈发荒唐。

    因此他一直以为,有心算无心,谋逆之事,十拿九稳。

    可现在看来,究竟谁才是有心?谁才是无心?

    他那好皇兄,看似荒诞不经,不过是因为随心所欲罢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一个人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祁王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宗策仍是余怒未消,他对祁王的惨状没有半分怜悯,一双锋芒毕露的凶瞳死死地盯着他,大手拽起祁王皱皱巴巴的衣襟,把人抵在殿中的金柱上,再次捏紧了拳头。

    祁王叫他自裁时,宗策的心情十分平静。

    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祁王的承诺。

    就算他死了,祁王依旧不放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来救他的陛下?

    而且虽然无人知晓,但宗策在这方面,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傲慢——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不分酷暑寒冬锤炼出来的身手有坚实的自信,也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他。

    或许这份情感在那个人看来无足轻重,但没关系。

    宗策想,他自己知晓就好。

    所以他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心电急转间仔细考量了角度,这样下刀后伤口会比较浅,更好愈合,出血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可以采用龟息之法放缓心跳,保存体力,等到祁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救人。

    危机关头,他在评估自身情况时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可当宗策抬头看到那人苍白虚弱的模样,和因为自己举动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从血肉之中迸发的喜悦和欢欣。

    那个人在看着他。

    他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他还不知道……

    太好了。

    宗策睁大双眼,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殷祝身上,手上用力,任刀刃一点点压进血肉里。

    很疼。

    但疼痛反而能冲淡潜藏在他心中的愧疚。

    宗策想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啊,我能为你死。

    他喉结滚动,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

    所以,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吧。

    但那个人移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

    宗策来不及思考,祁王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被人丢进了八寒地狱之中,顷刻之间,皮肉血脉俱凝结成冰。

    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远胜于刀剑加身百倍千倍。

    ……不要。

    宗策想要张口呼喊,却发现嗓子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万幸,上苍垂怜。

    那人真的很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了连发铳箭的弊病。

    宗策当然也知晓这件事。

    但在那一刻,他根本做不到理智思考。

    大脑空白一片,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父亲留下的六张神机图纸,阿略曾倾其心血研究,并进行了一系列改良。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

    他给祁王的图纸,就是阿略改良失败的其中之一。

    最多只能连发四支铳箭,效率远不如火炮或者铳枪,成本还极为高昂。阿略很快就放弃了把火药和箭矢结合的想法,并直言此路不通。

    宗策把那份图纸修改了几处,简单做旧,交给了祁王。

    他猜到了祁王会留一个心眼,只是没想到,祁王居然会知晓卢及的事情,还和那个背师弃祖的畜生取得了联系——卢及已经叛逃到了北屹,祁王这么做,与叛国何异!?

    想到阿略的双腿,和每次自己离家时,他坐着轮椅在门口相送的落寞神情,宗策心中压抑着愤怒与后怕,攥着祁王衣襟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

    祁王被勒得脸色青紫,虽然在那张脸上看不太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强睁开被血污黏住的左眼——因为右眼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了,恍惚看着宗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殷祝。

    片刻后,祁王咧开嘴巴,对着宗策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容。

    “孤明白的,”他笑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怕我,对不对?”

    “守正啊守正,你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字,是想叫你恪守正道,可你自己……咳咳,扪心自问,你看似大义凛然,与我这个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宗策冷冷地看着他。

    “遗言说完了?”他淡淡问道。

    但祁王看着他停在半空中、骨节捏得泛白的拳头,又笑了起来。

    “守正啊,”他嗓音嘶哑,叹息着说道,“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孤最后,送你一份礼物。”

    他竭力动了动身子,脑袋低垂,贴在宗策耳畔说了一番话。

    感受到宗策身躯的震颤,祁王嚣张地大笑出声,但很快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呼哧呼哧地重复着,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罪无可恕,哈哈,罪无可恕……”

    宗策忍无可忍,一拳就要揍上他的脸颊。

    但殷祝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祝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在皮肤接触到那温凉手掌的瞬间,宗策猛地扭头,漆黑瞳孔中四溢的寒光得吓了殷祝一跳。

    在看到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祝时,宗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手背青筋抽动,肩颈的肌肉神经性地痉挛起来,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眸,主动避开了殷祝关切的眼神。

    “……陛下。”

    “行了,”殷祝小心翼翼地劝道,“你再打下去,他就真要被你活生生打死了。”

    虽然祁王什么死法他都不介意,这小白脸敢对他干爹下狠手,殷祝早就说过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宗策来动手。

    “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看着呢,”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劝道,“放开他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仿佛一个蹒跚在荒漠之中、好不容易发现绿洲,拼尽全力到达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的旅人。

    许久,他低沉地应了一声。

    宗策像是丢垃圾似的松开了祁王,环顾一圈,没发现任何能用的东西,冷着脸徒手撕扯下一片袍角,抓起殷祝垂在身侧、鲜血淋漓的右手,飞快地绑上,又打了个结。

    他粗粝的手指滑过殷祝的指根。

    指尖抚摸着那修长手指的关节,眷恋停留片刻,方才不舍离去。

    “疼吗?”

    声音微不可察。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他干爹明明是揍人的那个,怎么看上去比被揍的还虚弱?

    果然是累着了吧。

    “还行,没割太深。”他说着,扭头去看角落里的祁王。

    这小白脸被他干爹揍得可以,这会儿已经昏死过去了。

    殷祝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血迹,只觉得脑袋瓜头疼欲裂。

    “叫人来收拾一下吧。”他对唐颂说。

    “臣遵旨。”

    唐颂嘴上恭敬,但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的手。

    殷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干爹从刚才给他包扎时就没松开过手。

    再抬头看看周围,

    不止一个人正盯着他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殷祝干咳一声,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试图抽回手。

    ……没抽动。

    好吧,可能他干爹还是比较传统,古人对于明君贤臣的关系一向很腻歪的,什么“朕实在不知如何爱你”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啦,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对,最后一个踢出去。

    “那个,宗爱卿,”但殷祝被他们盯得头疼,努了努嘴,从嘴皮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先松手,朕真的不疼了。”

    宗策动了一下。

    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他恍然回神,猛地后退一步,半跪在地。

    “陛下,策失礼了。”

    “别别别,朕明白你是担心朕,不用跪,这地上多脏啊。”

    殷祝赶紧上前,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这地上都是祁王的血,沾上了恐怕要倒霉三年呢。

    可谁知他刚走一步,就觉得脚下虚浮,头也疼得更厉害了。

    殷祝暗道不妙,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可惜身体已经耗到了极限,双手刚托住宗策的臂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陛下!”

    宗策一把抱住了软倒在自己怀里的青年,只觉得那重量宛如一片鸿毛,轻得吓人。

    他霍然抬头,望向同样露出惊慌之色的大臣们:

    “快,宣太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但祁王被捕,麾下精锐投降,宫外的那些自然也不成气候。

    唐颂和宋千帆两人一老一少挑起了大梁,吩咐内阁和朝中诸位大臣,整肃皇宫、搜剿同党、登记伤亡和物品损坏名录等等活计,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虽然先前发生了一些摩擦,但国难当前,两人合作得倒也算默契。

    苏成德在事态平息后,也带着干儿子从宫外一处院落的地窖里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在祁王率军进攻时,他正好轮休,带着干儿子去街上听戏去了,也算是福大命大。

    刚回来就听说陛下病倒了,苏成德哎呦喂地叫唤了一阵,抓住太医问了许多问题。

    在听说只是体虚气虚时,他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人去药库取上等的药材来煎药。

    等待期间,他又悄悄地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看。

    只看到那帷幕重重的床榻上,坐着一个沉默的背影。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宗策都不关心。

    太医走后,他独自陪伴在昏睡的殷祝身旁,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殷祝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

    沉重的玉冠已经被他取下,乌黑茂密的长发披散在枕上。

    像是志怪传说中海妖散铺在海中的网。

    殷祝睡着时,会微微侧着头,露出纤瘦修长的颈侧和漂亮分明的锁骨。

    宗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正正好好盖在下巴的两寸处,显得很乖巧。

    因为殷祝手上有伤,他不敢握住,只能轻轻地托着那只手。

    五指虚虚合拢,像是在捧着一枚易碎的宝珠。

    如此幸福,如此脆弱。

    如果可以,宗策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驻,不再流逝。

    痛苦几乎要让将他的心撕裂成两半。

    宗策甚至开始憎恨自己,为何要畏首畏尾?为何不一开始就对殷祝坦白?

    即使是从未开始的信任,也好过病入肺腑后的祓除。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造成,宗策甚至不能想象殷祝用冰冷的神情看向自己的画面。

    即使他深知自己罪无可恕。

    宗策垂眸,瞳孔茫然地散着。

    祁王对他说的那番话,犹如魔障般一遍遍回荡在耳畔:

    “那份血书,我裁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府上,剩下一半,已经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卢及手上。”

    “他如今备受北屹皇帝的看重,而你是我皇兄看重的人,大夏的将军,你们两人,将来必定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不过,孤相信凭守正你的能力,一定能胜过他。”

    “只是,当你率军为大夏打下一场又一场胜仗时……”

    “——你猜,北屹那边,会不会把这份血书拿出来,送到我那好皇兄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祁王这招确实蛮狠的(从宗策的角度来看)赢得越多,死得越快。

    殷祝:嗯,我干爹肯定是揍人太累了[可怜]